(原載于虹膜公衆号)

把《樂土》稱作《悲情三角》,甚至讓它在戛納取而代之登頂(盡管并不在主競賽),都不是什麼匪夷所思、德不配位的事情。

這部處女作技法圓熟,情感馥郁,不僅之于戛納,也之于LGBTQ電影,尤其是之于巴基斯坦電影和剛剛過去的2022年,它都是當之無愧的一個寶藏。尤其是國别,一個外人連它主拍娛樂片都未必知曉的地方,終于有一位年輕導演,把并不貪戀娛樂與經濟收益的現實電影,托到了世界舞台。

...

無論是舉動,抑或是品質,恐怕都隻會徒增我們的豔羨,很多時候彼此差距的突然成型,是要被刻闆印象下的超大反差給迅速推動的。

《樂土》這電影,其實也先在刻闆印象上開刀。

它聚焦的是巴基斯坦非常典型的傳統穆斯林家庭,一家之主是老父親阿曼,大兒子薩利姆和妻子努奇膝下隻有女兒,小兒子海德和妻子穆塔茲則尚未生育,在重男輕女而且注重傳宗接代的家國環境裡,衆人地位已經早早被身份與附加屬性所精密捆綁。

...

順着這些千百年來無法撼動的标簽,我們可以清晰看到并且預判個中角色的命運軌迹,于是蝼蟻的掙紮,就在變數中攪動令人唏噓的因由。

導演塞姆·薩迪克在這樣的背景下處理群像,排布際遇,有相當巧妙的焦點移動方式。觀衆一開始會以為深櫃的海德是主角,然後發現焦點人物是他的老闆,變性人碧芭,最終發現,蘊藉着最大情感力量的是穆塔茲,一位妻子、兒媳與準母親,一位女性。

視點在三個悲情人物身上的轉移,實質上構成了電影的悲情三角。三足鼎立的悲劇呈現,打破了我們對電影的預判,即它不是過分單純的同性戀、變性人、同妻電影,或者更大層面的酷兒電影、女性電影,它反而是要各有蘸取,最終構成廣泛的照拂以及精準的抗擊。

...

我們不妨先從三位跳脫标簽限定的主角開始細說。

海德身為大家庭裡最年輕的男性,一直在逃避傳統男性對應的所謂責任,譬如掙錢養家,生兒育女,甚至宰殺牲口。

非常意味深長的一幕是,屠夫無法上門,父親發号施令要求殺羊,他無從下手,就順勢讓挺身而出的妻子做了主力,熱血濺到彼此臉上,宣示二人必将領受公開獻祭。

...

這大庭廣衆下的「權勢」逆轉,又是家中日常,失業多年的海德平時就在家中幫助兄嫂照顧孩子,而妻子則欣然外出工作。父親「需要」掰正男内女外的「亂象」,一旦海德找到工作,大兒媳努奇表示家中需要幫手,穆塔茲就被勒令辭職回家。

但是謊稱擔當劇院經理的海德,實際上是做伴舞,既不陽剛,也沒聲望,無法确切反哺這個家庭上上下下的剛需。而他之所以決定接受這份起初抗拒的工作,又跟勇敢做自己的領舞碧芭有關。

她是他眼中美與力的象征,他希望被她征服,甚至被她填充,在暗地裡瓦解自己正統的男性身份,緩釋多年束縛。

...

于是作為隐秘的同性戀,他又把自己定格到所謂的最低位置裡,因為他需要臣服在女性裝扮的碧芭胯下。癖好當然不牽涉對錯,但在電影的語境中,當他不自覺地面對一整套異性戀準則對号入座,甚至在一整個禁忌遊戲的杯弓蛇影裡拆解自我,那種猶疑、自厭與痛苦就會撕扯得極其揪心。

他曾經給碧芭說過一個笑話,雞與蚊子相戀,但在接吻時給對方傳染了禽流感或登革熱,雙雙死去。實際上他也抱着某種必死的心态去跟碧芭相愛,這死的覺悟包含東窗事發的社死,但是彼此需索的根本錯位,導緻他被掃地出門,情感與身心在屈辱的絕望裡迅速凋敝,并埋下伏筆。

...

海德不夠「男性」卻又不得不維系男性形象,是他悲劇的起源。而他這些男性氣概的衰亡,又跟碧芭和穆塔茲「男性氣概」的無意興盛緊密關聯。

碧芭是一位變性人,是性别乃至社會規則的最大颠覆者,也是受害者。同樣對男性身份的棄絕,讓她身處被輕視、被輕薄甚至被脅迫的境地,特别是當她急需攢錢做完整手術的現階段。

她殘留的,或者說不得不武裝出來的貼近男性的強悍,予以她一定程度的自我保護。但是海德對她的依賴與眷戀,無論制造過多少相互諒解的泡影,都會随着雙方定位的亮牌而遭到毀壞。她再度成為兩頭不到岸的象征,内心向往自我與自由,但實質上相距越來越遠。

...

從短片《親愛的》開始關注變性舞者的導演,讓碧芭成為海德以及傳統家庭難得觸及的光怪陸離本身,或者說遙遠但更真實的現實本身。她内在的「關閉」,是對方自我探索的破産,也是非主流人群的重創。

而似乎完全符合社會規矩的直女穆塔茲,則從另一個方向構建大于個體的悲劇。

她對海德的好感基于對方在婚前,理所當然地允許她外出工作。但很顯然,在大家庭裡,即便是曾經顯得開明的海德,也不會真切關注她在工作上取得的成績,莫說成就感帶來的喜悅。

...

作為女性,她最被看重的時候,是當大家知曉她懷上兒子後。但是,生育與愛毫無關系,榮耀與尊重并無牽連,女性作為行走子宮的默認設定隻會讓所謂傳統、所謂家庭變得愈發惡臭,因為它褫奪了女性的平等價值,也降低了男性的為人意義。

對照此前在家庭生活中的兼顧與承擔,說出「這裡是城市,沒有螢火蟲」的穆塔茲實際上已經作為城市的異類螢火蟲,因為過分通透而提前死亡。

她想要逃離,可一旦說給安分守己得逆來順受的妯娌聽,就成了荒謬的玩笑,需要立馬否定。但她還是逃離了,奈何逃離成了一個自己宣判失敗的計劃,畢竟面對人群時,她終究發現天大地大,能去的地方并不能帶來任何革新的希望。

...

電影始終跟畫幅框定的四面牆一樣,持續不斷地讓這些人碰壁,讓他們逃無可逃,一輩子都在四方格裡被人打量、要求和斧正,左右卻看不到任何能延展的内容與方向。

如此強烈的壓抑性,又跟畫面中流光溢彩的暗色相配。在黯淡的光照裡,流動的綠、藍、紅像是他們心血來潮的反叛,遲早要被看不到明光的縱深鏡頭給吃進去,可明明,那已經是人物回光返照的華彩。

...

《樂土》通過他們,構建了消失在大衆視野中的非主流人群,畢竟即便是穆塔茲,也隻會被看作一個延續子嗣的準媽媽,而不是她自己。

每個人都是悲劇主角,但每個人在本質上都無法靠近,于是各有各的孤獨,又被各自的孤獨分裂出整個社會的隔閡。更糟糕的是,因為人性怯懦,受難者反而可能是彼此的地獄。

比如丈夫死去十年的法亞茲,喜歡海德的父親,願意不顧古闆兒子的反對,留在他們家,明明是這樣膽敢突破舊觀念的女性,也會因為海德在天台擺放碧芭人形闆而跑來碎嘴,深陷男性凝視卻自覺擔當幫兇,是電影不斷在推遠的現實探究。

...

在這樣腹背受敵的戰局上,每個人還試圖打破标簽帶給自己的枷鎖,試圖沖破性壓抑指涉的全面壓抑,這些堪稱徒勞無功的達觀,就跟悲哀觀感,在實質上構成電影濃厚情緒的生發。

當宗教與傳統觀念嚴重掣肘,他們在共同生活的無形牢籠裡,把矛頭對準了巴基斯坦過分凸顯的男權社會法則。

這些都是我們常見的電影主題,永遠具有抗擊的血性。《樂土》特别之處,是讓這些既得利益者在行使霸權的同時,暴露出他們本身的怯懦、虛僞。譬如背地裡猥瑣取笑碧芭的舞者,一旦被對方掌嘴、吐口水,就啞口無言。

...

又譬如海德嗜好頤指氣使的父親,在法亞茲照顧他的那天晚上,因為自己無法坐着輪椅進洗手間,當面失禁,一面表現出身份霸權的可悲,一面凸顯出事後找補的懦弱。

而我們親眼見證的悲劇之所以更悲劇,也在于需要反抗的對手如此虛弱,而自我本身如此強大,卻依然要打命中注定的敗仗,甚至打得潰不成軍,實在格外顯得無從嗟歎。

努奇對着丈夫大吼,指出穆塔茲之死,所有人都是兇手,這一覺醒式的呼喊,粉碎了男權社會最後的體面,也照亮了他們本身的絕路。

...

就像是海德終于見到的廣闊的大海,不過是另一個墳場罷了。電影就始終在以「樂土」般的自覺,去營造那個普天之下最大的失樂園,這第一部能在戛納獲得評審團獎的南亞電影,在巴基斯坦被以「道德标準」為由禁止放映,實在是再諷刺不過的佐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