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可以算今年截止至今我最喜歡一部國産電影。單看電影,不考慮原著的情況下,我就已經被它的叙事立意打動了,所以由此而生對原著小說萬分的好奇——我非常想知道電影到底對原著做了哪些改變,才能讓整個故事的影視化更加成立;以及它非常打動我的内核,到底是來自原著,還是來自改編。
為了寫這篇文,我前前後後看了三遍電影,小說都翻爛了,可以說是一條線一條線扣的。所以,它很長,非常長,全文九千多字,但即便如此我應該也沒辦法做到事無巨細。
結論還是說在前面,電影《刺猬》比對原著《仙症》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影視化改編,在保留故事主題和大緻相符的主角性格的前提下,做出了最适合電影故事線的取舍和修飾。
後文我将主要從主題、故事線、角色設定和意象上對比兩者之間的異同,聊聊為什麼說《刺猬》是很優秀的改編。
一、故事線
《仙症》是一部短篇小說,是最适合改成電影的小說長度。然而從故事線上,卻并沒有把故事的講述者“我”和與主題密切相關的王戰團——也就是“我”的大姑父,之間的故事交織在一起。兩人的交集并算不多,王戰團“發瘋”的事迹大多發生于“我”出生前,因此叙述很多時候是轉述。
但電影《刺猬》,則把時間線整合到,除了王戰團最初是如何在船上和電廠裡發病的這兩件事之外,其餘事件都發生于周正出生後,同時也把整個故事發生的時間往後挪了幾年。相當于周正從小到大見證了王戰團被認定為瘋子之後的所有重大遭遇——身披大蔥跳樓說自己在起飛;請出馬仙趙老師看事兒;吃刺猬;大姐王海鷗結婚;被大姑下藥;進精神病院。
反過來王戰團也參與了周正的重要人生時刻,同時成為了唯一一個相信他沒病的大人。
這種相互交織的關系就造就了周正為什麼能在最後生出一身反骨——書中說“順杆兒爬,一直爬到頂,别卡住了”;而電影中的周正,要自己别跪下,站起來。
從差點跳樓,到真的跳了樓;從“爬過去”之後不再被“卡住”的我,到“我不原諒,我不能原諒”的周正,從一個故事的叙述者,到完全成為人生主導者的主角,就是故事線的時間整合最大的貢獻。
二、主題
《刺猬》的片尾,在黑幕上保留了原著中的最後一句話:
在此句之前的周正的旁白是這樣說的:
多年以後,當我置身斯勃齊堡尖角的陌生海域,和沈陽的渾河岸邊,兩陣相似的風吹過。我肯定,我們再也不會被萬事萬物卡住。
原著是這樣寫的:
許多年後,當我置身凡爾賽皇宮中,和斯裡蘭卡的一片無名海灘上,兩陣相似的風吹過。我清楚,從此我再不會被萬事萬物卡住。
這句話,就是這部電影、這個小說的主題了。
這裡插播一段題外話,另一部改編自非虛構故事《穿婚紗的殺人少女》的電影《朝雲暮雨》,其實也用了原著中的原著中最後一句話做主題:
常娟想在自殺前把錢償清、贖罪,卻沒想到後續這些煎熬的事情不得不由老秦承受。兩趟死緩官司熬了過來,而這段婚姻,老秦怕是熬不過去了。
這裡就産生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影視化效應——《穿婚紗的殺人少女》的最後一句話其實并不适合做電影的主題,而《仙症》的最後一句話卻是合适的。
原因也很簡單,「從此我再不會被萬事萬物卡住」,是主角周正本人成長和變化後的總結,是他的主動選擇,是從負到正的變化;而「老秦怕是熬不過去了」,是主角老秦在被動接受,一個“熬”字,就注定了它的高潮磨滅了主角的選擇,消解了事态的變化,并且并非從負向到正向的變化。《穿婚紗的殺人少女》裡,恰恰常娟才是那個主動選擇的人,才是那個應該成為主角的人。然而跟随最後這句話的立意,故事落在了老秦身上。
回到《刺猬》。
「卡住」這個詞,在小說和電影中都被多次強調。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的法則在講故事中非常實用,許多理論家認為,當一件事或者物品重複出現超過三次時,它就會建立一種模式。
在電影中,「卡住」第一次出現于周正小時候,2000年一家人在奶奶家過年。王戰團喝酒,吃花生米,講《海底兩萬裡》。周正和王戰團争論魚會不會飛,進而演化到人會不會飛,周正說王戰團有病。
全家人一陣沉默後,争着搶着去外面拿蔥的王戰團,吹着哨子,身披大蔥翅膀從房頂往下飛,砸穿房頂掉進屋裡:“我被卡住了。”
「卡住」第二次在電影裡出現,還是在周正小時候,這是幼年周正的最後一場戲。王戰團在河裡遊泳,周正在岸邊給他抱着衣服。王戰團讓周正也下水,周正媽媽趕到,拼命往河岸跑去攔,摔了一跤,坐在地上哭:“你能不能離他遠點?聽沒聽見?”王戰團:“被啥事卡住了?”旁白補充,這一天周正父母雙雙下崗。
第三次「卡住」出現在旁白裡,2009-2010年的過年,全家改在飯店聚餐了。王海洋和女朋友手拉着手K歌,奶奶說聽不見王戰團唱歌了怪沒意思。此時,大姑已經開始給王戰團下安眠藥,并且已經被周正知道了。三姑問起王戰團的病,大姑說就他睡覺不亂跑就挺好的。周正一口幹掉了他爸的白酒,二姑突然開始哭,說自己離婚了。旁白是周正在說:“我二姑被卡住了。我爸媽,王戰團都被卡住了。我也一樣。”
最後一次,就是片尾了。
從“有病”的王戰團被卡住,到周正的家庭被時代卡住,再到所有人都比生活卡住,最終一切死扣終于解開,所有人都不會被萬事萬物卡住——包括離家的周正,無法再困住周正的他父母,永遠離開的王戰團,和在廟裡修行的大姑。
原著《仙症》中,第一次出現「卡住」是寫到王戰團和“我”成為了家裡最有話聊的兩個人:
一九九八年夏天,我爸媽雙雙下崗。我爸被另一個下崗的發小兒撺掇,合夥開了家小飯館,租門臉,跑裝修,辦營業執照,每天不着家。我媽求着在市委工作的二姑夫幫忙找活兒幹,四處登門送禮,于是我整個暑假就被扔在我奶家。王戰團平日沒事兒最愛往我奶家跑,離得實近。有時他就坐廳裡看幾個老太太推牌九,那時他被大姑逼着戒煙,忍不了煙味時就拎本書下樓,腳丫子上陣赢老頭兒棋。我奶當他隐形人,老頭兒視他眼中釘。我跟王戰團就是在那個夏天緊密地來往着。有一天,我奶去别人家打牌,王戰團進門就遞給我本書,《海底兩萬裡》。王戰團說,你小時候,我好像答應過。我摩挲着封面紙張,薄如蟬翼。王戰團說,寫書的叫凡爾納,不是凡爾賽,我嘴瓢了,凡爾賽是法國皇宮。我問,啥時候還你?王戰團說,不用還,送你。我說,電視天線壞了,水浒傳重播看不成了。王戰團說,能修。我說,你修一個。王戰團說,我先教你下棋。我說,我會。王戰團随即從屁兜裡掏出一副迷你吸磁象棋,記事本大,折疊棋盤,碼好子,攤掌說,你先走。我說,讓仨子。王戰團說,不行。我說,那不下了。王戰團說,最多兩個。我悶頭思索到底是摘掉他一馬一車,還是兩個炮,再擡頭時,王戰團正站在電視機前,掰下機頂的V字天線,嘴叼着壞的那根天線頭使勁往外咬。我說,這能好?王戰團說,就是被灰卡住了,抻順溜兒就行了。他嘴裡叼着天線坐回我對面,一邊下棋一邊咬,用好的那根天線推棋子。王戰團說,去年沒咋見到你。我說,我上北京了。王戰團說,上北京幹啥?我說,治病。王戰團說,捋你那舌頭?我說,不下了。王戰團再次起身把天線裝回電視機頂,按下開關,電視畫面曆經幾秒鐘的雪花後,恢複正常。王戰團說,修好了。我說,也演完了。王戰團說,你看見那根天線沒有,越往上越窄,你發現沒?我說,咋了?王戰團說,一輩子就是順杆兒往上爬,爬到頂那天,你就是尖兒了。我問他,你爬到哪兒了?王戰團說,我卡在節骨眼兒了,全是灰。我不耐煩。王戰團說,你得一直往上爬,這一家子,就咱倆最有話說。你沒覺出來嗎?雖然你說話費勁。
第二次,是王戰團被大姑下了安眠藥後,“我”去找他下棋:
門虛掩着,我輕輕推開,王戰團平躺在床上,沒蓋被,身子筆直且長,一雙大腳與床根平齊。我走近了,一半身子貼着床邊坐下。王戰團的眼皮頻繁地微微抖着,雙唇有節奏地翕動,起先聲音細弱,像是在說夢話,但又聽不清。我悄聲說,大姑父。大姑父說,來了。我一驚,本以為他睡熟了。我恢複到正常音量,說,來找你下棋。王戰團也恢複到正常音量,說,一車十子寒,死子勿急吃。我聽不懂,什麼?王戰團又重複了一遍,死子勿急吃。我聽懂了,他念的是象棋心訣。我說,大姑父,棋我永遠下不過你。王戰團說,順杆兒爬,一直爬到頂,就是人尖兒了。我說,别卡住了。王戰團說,死子勿急吃。之後他的唇咬死了,一道縫兒也沒再漏。我才醒悟,他确實是在睡覺,說的一直都是夢話。
第三次并沒有直接提到「卡住」這個詞,而是化用了之前同一句話裡的另一部分「爬到頂」:
王戰團排在最後一個,快輪到他時,我正從外面回來,手中握着一根新折下的松枝,筆直細長。王戰團沉默地從我手上接過樹枝,輪到他上前,一口氣把剩下兩摞燒紙全部丢了進去,剛剛燒得很旺的火一下子被悶住,他再用樹枝伸進去捅,上下不停挑弄,火重新旺了回來,一發不可收拾。我站在王戰團的身邊,看着他專注地燒紙,火舌從牆洞口蹿出,兩張臉被烤得滾燙,恍惚間,我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香氣。我聽見王戰團在身旁說,海洋啊,你到頂了,你成仙了。
第四次,是全書最後,“我”爸媽認為“我”中邪了,找了趙老師做法,意外清醒的王戰團喊着讓我「爬到頂」:
三人回到大姑家。一進門,香氣缭繞,我見過的那副十字架沒了,白家三爺的牌位重被立上翹頭案。趙老師我還是頭一回見,她身披一件土黃色道袍,手持一柄短木劍。王戰團仍舊很興奮,主動說,哎呀,老朋友!趙老師劍指王戰團,你與我白家血海深仇!别讓我看見你!她又劍指我大姑,還有你!王戰團笑了起來,說,今天我剛救了你家一口,能不能算扯平了。趙老師大罵,滾!我大姑把王戰團強行拽進裡屋,連自己一起反鎖在門内。趙老師又劍指回我,過來!給三爺跪下!又是那股力量,推着我,摁着我,走上去跪下,頭頂是龍首山二柳洞白家三爺的牌位,牙關咬緊之際,後腦被猛敲了一劍,隻聽趙老師在我身後高呼,說話!我仍咬牙。木劍追一擊,說話!我繼續咬牙。再一擊更狠,我的後腦似被火燎。三爺在上!還不認罪!我始終不松口,此時裡屋門内傳出王戰團的呼聲,我聽他隔門在喊,你爬啊!爬過去就是人尖兒!我擡起頭,趙老師已經立在我面前。爬啊!一直往上爬!王戰團的呼聲更響了,伴随着抓心的撓門聲。就在趙老師手中木劍直奔我面門而來的瞬間,我的舌尖似被自己咬破,口腔裡泛起久違的血腥,開口大喊,我有罪!趙老師喊,什麼罪!說!我喊,忤逆父母!趙老師喊,再說!還有!刹那間,我淚如雨下。趙老師喊,還不認罪!你大姑都招了!我喊,我認罪!我吃過刺猬!趙老師喊,你再說一遍!我重喊,我吃過白家仙肉!趙老師喊,孽畜!念你年幼無知,三爺濟世為懷,饒你死罪,往下跟我一起念!一請狐來二請黃!我喊,一請狐來二請黃!趙老師喊,三請蟒來四請長!我喊,三請蟒來四請長!趙老師喊,五請判官六閻王!我喊,五請判官六閻王!趙老師喊,白家三爺救此郎!我喊,白家三爺救此郎!木劍豎劈在我腦頂正中,靈魂仿佛被一分為二。我感覺不出絲毫疼痛。趙老師再度高呼,吐出來!劍壓低了我的頭,暈漾在我嘴裡的一口鮮血借勢而出,滴滴答答地掉落在暗紅色的地闆上,頃刻間遁匿不見。一袋香灰從我的頭頂飛撒而下,我整個人被籠罩在塵霧中,如釋重負。我再也聽不見屋内王戰團的呼聲了。許多年後,當我置身凡爾賽皇宮中,和斯裡蘭卡的一片無名海灘上,兩陣相似的風吹過,我清楚,從此我再不會被萬事萬物卡住。
「再不會被萬事萬物卡住」。
原著中不斷在反複的其實是王戰團在讓“我”「爬過去」,而電影中的「卡住」更多的是在展現所有人的狀況。人人都會被卡住,但隻有你不被卡住,才能成為真正的主角,周正最後做到了。
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反複,是王戰團有一句口頭禅:“應該嗎?”
電影中第一次出現,是王戰團第一次魔障的時候。被關在船艙裡,直到回到大連港。王戰團爬上船頂高台,手裡拿着在船上寫的詩,嘴裡念叨着“不應該”。
第二次,是周正媽媽因為他跟着王戰團晚回家,所以打他。王戰團在旁邊說:“打孩子,不應該。”
第三次,王戰團一邊看報一邊指揮周正跟棋友老賀下象棋。老賀玩賴悔棋。王戰團說:“不應該。”
第四次,趙老師第一次到大姑家,讓王戰團在白三爺牌位前跪下。王戰團說:“應該跪嗎?”
第五次,王海鷗和李廣源談戀愛,大姑不樂意,打了王海鷗,王戰團說:“打孩子,不應該。”
第六次,趙老師來給周正驅邪,趙老師讓周正跪,他不跪。王戰團說:“應該跪嗎?”
原著裡沒有周正媽媽打孩子,也沒有大姑打王海鷗的情節,驅邪的時候王戰團也沒問過“應該跪嗎?”。倒是因為王海鷗和李廣源未婚先孕,王戰團說了一句“應該嗎?”
電影的改編,除了順應時代,破除封建迷信,同時還給了王戰團更為理智和豁達的性格特點——在一個被卡住的社會裡,王戰團真的未必是魔障了。
到底有沒有病?到底誰有病?魔障是不是病?磕巴又是不是病?
三、角色設定王戰團
原著裡的王戰團是海軍,經曆過文革時期團長和政委兩派之間的鬥争,因為說夢話把兩邊都得罪了,挨批鬥的時候瘋了。後來王戰團複原進第一飛機制造廠當電焊工,在焊戰鬥機機翼的時候從梯子上翻落,醒來時就又犯病了。
這段不可祥說,不能說,于是電影裡就改成了王戰團熱愛大海,所以去做了碼頭搬運工,終于有機會上船,因為舉報吳主任走私,被關在看不見大海的貨倉,直到船返航抵達大連港才被放出來,出來就瘋了。然後王戰團就被安排到了電廠工作。五年後,吳主任走私的事情敗露,結束服刑之後,也被安排到當年他介紹王戰團去的電廠工作。吳主任把當年沒收王戰團的《海底兩萬裡》還給他,還有一封來自他前女友的絕筆信,于是王戰團就又犯病了。他的“瘋”,源于他對自己熱愛的事物有執念。
王戰團是一個很難拿捏尺度的角色。在原著裡他被定性為精神病,包括“我”也是确診抑郁症的。但電影裡其實模糊了确鑿的病症,包括王戰團和周正。他們确實看起來和整個家族、和社會格格不入,但卻很難說到底是誰的問題。
所以電影裡得益于葛優老師的表演,才讓這個角色,甚至于整部電影都能成立。重點不是去表演一個“瘋子”,而是讓這個“瘋子”看起來隻是一個有點偏執、有點古怪,但又有點可愛、有點孩子氣的普通人。
“我”/周正
原著裡的周正隻是寥寥幾筆帶過了自己多年治療口吃,然後因此而成績下滑,留級,甚至确診抑郁。
而電影裡則是有一場周正針灸治口吃被紮成刺猬的戲,一場被霸淩的戲,一場和王戰團一起追霸淩者最後家人報警進了警局的戲,一場因為抄寫王戰團寫的詩而被老師誤認為寫情書的戲,和父親無數次沖突,承受着母親的愛不得不屈服……
電影裡的周正沒有确診抑郁,但卻經曆着更直觀的壓抑。父親粗暴但愛,母親軟弱但愛,像很多中國孩子經曆的成長故事一樣,病入膏肓的并不隻是有了心理問題的孩子。但因為他主角,他沒有被卡住。
原著裡的“我”并沒有交代自己在做什麼,和妻子Jade是在做背包客的時候認識的。他們剛剛訂婚。
電影裡的周正,最終離開家去了海事大學,然後就一頭紮進大海,總共7年都沒有再回家。再次回家,是帶着已經懷孕的妻子Jade。
此刻,王戰團像是一種精神,通過周正傳了下去。
周正的父母
原著裡并沒有把“我”和父母的沖突提到很重要的位置,甚至在後來和妻子Jade聊天時,也說自己不存在恨。
電影中卻直觀地展現了這種尖刻的對立,包括周正的爸爸幾次打他,而周正的媽媽說着為他好,卻做了很多傷害他的事。
所以最終周正說自己不原諒,也是一種讓自己不被卡住的方式。
大姑
大姑是整個故事裡,世界的錨點。
她就是「正常人」的代名詞——溫柔賢惠,任勞任怨大半輩子,拉扯大兩個孩子,還要照顧有病的王戰團。如果不是因為王戰團的魔障,她可能一輩子都會是一個「正常人」。
原著和電影裡,大姑的設定改動不大,隻有一部分是,原著裡,人人都說應該送王戰團去精神病院她不同意,最後又送去了,至于為什麼,“我”說不清楚。而電影裡,大姑先是自己去領了精神病院入院的申請表,但到最後沒舍得送,是王戰團自己找到了申請表,給自己簽了字,拎着行李去住院了。
如果我們從俗世的角度看,大姑經曆了相當悲慘的一生,她是被王戰團卡住了。但又或者說,卡住她的也不是王戰團,而是世俗意義上的世界的規則。她為了回到規則裡,信出馬仙,信基督,最後又信佛。她和王戰團注定不是一類人,在夫妻的框架裡,相互成為了困死對方的棋子。
電影的最後,大姑去了廟裡做居士,周正帶着Jade去看望她,說出了那句:“我知道你是為了王戰團好。”某種意義上,也是周正,在替他和王戰團的自由意志,給大姑一個解脫。
但說一句題外話,我覺得這裡王俊凱選擇的表演情緒并不是最佳,這場戲或許還有更好的處理方式。
王海洋/王海鷗/李廣源
原著裡的王海洋好打麻将,跟着“我”奶奶,他姥姥學的。電影裡的王海洋多少有點随他爸,有熱愛——他從奶奶的舊物裡翻了一個相機出來,從此愛上了攝影。
原著裡吃刺猬的偏方是李廣源提的,電影裡改成了王戰團在李廣源的桌上拿走了一本《怪病奇治》,自己看的要吃刺猬治疖子。
原著裡王海鷗和李廣源的事,包括她未婚先孕,都是大姑發現的。他們并沒有辦婚禮,隻是領了證,或許多少帶了點對未婚先孕隐晦的不光彩。
電影裡,海鷗談戀愛是大姑發現的,但懷孕的事是王戰團發現的。李廣源說王戰團不是俗人,他不在乎李廣源離過婚年紀大,但看兩人已經如此,就欣然接受了自己做了姥爺。王海鷗和李廣源熱熱鬧鬧的辦了婚禮,王戰團因為腿上的疖子,怕給孩子丢人沒有去。而周正因為留級,他爸也怕他丢人,也被鎖在了家裡。于是王戰團指揮周正順着陽台上的樹爬下來,倆人來到了城裡一個廢棄大煙囪上,對着遠處王海鷗的婚車隊喊“要幸福”。抽着大姑特批的喜宴,王戰團終于還是淚流滿面。
奶奶
原著裡的奶奶戲份不多,就是個愛打麻将不下桌,愛說王戰團是魔障的老太太。
電影裡的奶奶被賦予了更多智慧。她看得出很多事,但大概是自認無力改變,于是幹脆閉口不言,讓自己也沉浸在俗世裡。趙老師第一次來家裡給王戰團看病的時候,就評價過奶奶“這老太太明白人”。
電影的最後,周正離開家去上大學的時候,也是奶奶跟他說:“回來幹啥。我死不了。沒事别往家跑,能走多遠走多遠。”
大概這一句定心丸,才能讓周正真的7年都沒回過沈陽。再回到家的時候,奶奶已經成了供桌上的遺像。
趙老師
五家仙之狐黃白柳灰,趙老師是白家的,也就是刺猬。
書裡把趙老師寫的多少有點玄乎,給王戰團看事的時候,不純靠蒙人——她說得出是個二十來歲的女的,跟王戰團的前對象能對上。而“我”也是在法事中妥協,感覺自己如釋重負,最終爬出來,不再被卡住。
電影裡多少還是得信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最後是警察來上門取締了趙老師封建迷信。
這也是我認為改動得很不錯的一個地方,因為——周正不能趴下,他得腰杆挺直,他得把反骨立住,這也是他開始走向不被卡住的地方,但不是爬過去的,是撐過去的。那麼要想走出這一身反骨,警察的出現是一個非常好的選擇,甚至為了警察出現的合理,之前還鋪墊了另一場戲來确立王戰團報警的合理性。
老賀
這是一個原著中沒有的角色。
原著中提到了王戰團的棋友,因為王戰團連赢七盤不掀了棋盤,但沒有姓名,也再沒有别的戲份。
老賀這條線加得也很優秀。首先,通過老賀悔棋還發脾氣的一場戲,把“不應該”具體到了一個事件。同時,老賀這群人還補充了王戰團在書中空白的朋友情誼——他是有自己的朋友的,朋友也是有自己的面貌的。老賀死後的那一場戲,雖然大概普通人細品會覺得王戰團真的有病,但在電影故事裡,也是對一段情誼和生離死别的挺浪漫的描寫——一個執意過河的小卒子,是所有不想被卡住的人的人生寫照。而追着他遊過了河的王戰團,一句“沒追上,他跑太急”也是在回答一種小人物的生死機緣。更優秀的是,它還穿起了後面警察的故事線——因為家人報警了,鋪墊了“有困難找警察”。
何苗子
這又是一個原著中沒有的角色。
何苗子是周正第一年留級時候的同桌,看不慣周正被霸淩幫他說話。之後又牽扯出種種是非,最終導緻了周正選擇跳樓。
關于何苗子和周正到底有沒有感情線,可能不同的觀衆會有不同的看法,但我認為這裡其實并不重要。何苗子這個角色也是一個側面輔助,不僅僅推進了周正的故事線和反抗,同時也佐證了人人都被卡住這個主題。
Jade
原著中“我”的未婚妻,在沈陽出生,2歲父母離婚後,随父親到法國定居,有一個法國繼母。她在和周正的對話中,也說自己不恨父母,大概不恨就是恨的意思。
電影裡周正的妻子,媽媽是阿根廷人,爸爸是沈陽人,看起來陽光健談,像是真正意義上幸福家庭中長大的小孩——她給了周正的媽媽一個大大的擁抱,又用手機記錄下周正和爸爸相處的畫面,大概是在告訴我們,真正的愛,好像應該是這樣的。
四、意象刺猬
原著裡,“我”是吃了刺猬的。王戰團要吃刺猬治病,烤熟了以後遞給我一塊刺猬,說“你沒病,嘗嘗得了”。
電影裡的周正,在一開始就主動問王戰團:“那能治我嗎?”王戰團說:“你,沒病。”
我傾向于周正應該是沒吃過刺猬的,盡管他在最後吐出一口鮮血,惡狠狠地對趙老師說:“我吃了你爹。”這個反骨未必要靠真的吃刺猬來完成。
反倒是原著裡真正吃了刺猬的“我”,隻要跪地忏悔,就算完成了這一出認罪的儀式。可見“吃爹”這個事,大概是遠沒有“不認罪”嚴重。
哨子
原著裡是沒有那個周正花了錢,被王戰團摳出來的哨子的。王戰團指揮刺猬過馬路時候用的哨子,是他從交警嘴裡搶的。
而電影裡的哨子成為了“王戰團精神”的外化——他的詩裡寫道「遠方的汽笛已經響起」,而岸上沒有了汽笛,隻剩下這個哨子。
于是王戰團吹着這個哨子指揮刺猬過馬路,也吹着這個哨子引着警察來到大姑家,最後再用一盤棋局,把哨子輸給了周正。
王戰團的詩
原著裡雖然提到王戰團寫詩,卻沒說過他到底寫了什麼。
電影裡那首《情詩》貫穿頭尾:
我從荒野來,要到大海去。遠方的汽笛已經響起,生活卻攔住了我的去路。她贈與我故事,我為她寫詩。
“死子勿急吃”
“死子勿急吃”是中國象棋中的一句口訣,意思是不要急于吃掉已經處于危險位置的棋子。
原著裡的“我”和Jade聊起了這句話,解讀着睡夢中的王戰團是不是在說自己。
電影裡的周正,在被發現《情詩》後,扔掉納盒那盒安眠藥之前,對着昏睡的王戰團大喊:“王戰團,大姑父。你不是死子,我也不是死子。”
遺書
因為這封來自前王戰團女友自殺前的遺書,是原著裡趙老師“看”出來他背的人命,是纏上他的事兒,是他得一天早晚三炷香供白三爺的因。
而電影裡,這封遺書則更直觀地刺激了王戰團的良心——一封遲到五年的遺書,人早已離世。王戰團更多地是對逝者的惋惜,對世事和人心的無所适從,無關于玄學。
在供了白三爺後,周正看着王戰團把這封信疊成了小船,流進下水道,最終或許,會進入大海。
電影的最後,王戰團也撕下了全家福照片上年輕的自己的臉,順着洗手池沖進下水道,最終或許,也會進入大海。
煙
原著裡完全沒有使用煙這個元素,王戰團是跟“我”熟識起來的那個暑假,才開始被大姑逼着戒煙。
電影裡,從王戰團第一次去接周正的時候,兩個人一起去吃雞架,那時大姑就已經不讓他抽煙了。隔壁桌在抽煙,王戰團湊過去抓了一把,說借個味。
王海鷗結婚的時候,大姑讓王海洋給王戰團遞了喜煙。王戰團帶着周正坐在煙囪上的時候,抽着喜煙淚流滿面。
王海洋火化的時候,高高的煙囪裡冒着白煙。王戰團從車上跳下來,伸手虛虛地抓了一把,再實實地放進了胸口。
供桌
電影裡最早被趙老師安排供白三爺的香案前,挂的是一張世界地圖。後來換了白三爺,再後來又換了基督,最後又換回了白三爺。
科學和玄學微妙的轉換着,隻因為所有人都被卡住了。
五、總結
所以小說,尤其是短片小說,改編電影,最重要的是,先要找到那個合适的主角,然後找到那些決定性的時刻,最終穿針引線,補充小說裡沒有,但畫面中必不可少的内容,這才是文學作品影視化最好的方式。
如果把《仙症》全盤照着小說拍出來,會失去很多真正能決定觀衆情感共鳴的時刻,因此才顯得電影《刺猬》的改編如此難得——它既保留了原著中的一些荒誕時刻和整個故事的内核,又真正做到了找到适合大熒幕的脊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