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托馬斯·安德森(PTA)的新作《一戰再戰》被視為本年度最重要的電影之一,自上映以來收獲了如潮好評,斯皮爾伯格盛贊其“既有荒誕喜劇的因素,同時又極其嚴肅,因為它強烈反映了當下的現實。”

誠哉斯言。《一戰再戰》可算是部政治諷刺喜劇。然而,它并不輕佻、也不是那種你想象的投好萊塢所好的左翼叙事。片中,PTA并未站隊任何一方,而是以不偏不倚的姿态将激進左派與極端右翼黑了個遍——隻不過對右翼是“明嘲”,對左翼是“暗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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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法蘭西75”影射的是美國曆史上有名的“地下氣象組織”。該組織由1969年反越戰團體中的激進派構成,宗旨是暴力推翻美國現政府以實現共産主義。

開局的暴動戲表面高燃,卻有些不和諧的“蛛絲馬迹”藏在革命者的台詞中:

“我們的卡車裝不下那麼多移民”-“婦女兒童優先,剩下的讓他們跟車跑吧”。

滿臉激情卻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姗姗來遲的鮑勃(萊昂納多·迪卡普裡奧)頻繁地詢問他的革命戰友+伴侶帕菲迪亞:‘我的任務是什麼?”-“你不用管那麼多,我都計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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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不經意”的台詞和細節就藏在開篇正義凜然的行動和振奮人心的口号中,若是一般的觀衆,怕是真會被革命者大無畏的反抗行動所感染,但如果你足夠敏感,就知道PTA開場刻畫的這場急匆匆、亂哄哄的革命更接近于《阿Q正傳》筆下的:“造反了!造反了!”“革這夥媽媽的命!”

——也就是:對暴力和權力的崇拜。所以帕菲迪亞才說:“姐就是疤面煞星!”看過阿爾·帕西諾《疤面煞星》的,都知道那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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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女兒誕生後,帕菲迪亞又認為女兒的降生幹擾了她繼續“革命”,毅然決然抛棄了女兒并向鮑勃輸出了一堆“休想用你那崩塌的男性自尊來掌控我”的白左話術——這一幕何其諷刺,革命者的使命本是為下一代打造一個“黃金世界”,一個連自己的下一代都可以不管不顧的人,又怎麼可能是一個她所标榜的革命者?

若說先前對左派的刻畫還停留在暗戳戳的諷刺層面,要靠觀衆通過畫面細節自行想到其中的微言大義的話,那銀行槍殺保安的一幕就已赤裸裸地揭穿了“革命”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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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帕菲迪亞靠不住。片中出現的其他“法蘭西75”成員,沒一個靠得住的——他們都跟帕菲迪亞一樣,面對強權的威逼利誘,秒慫秒跪秒叛變。

被印第安賞金獵人阿萬提抓走的薩默威爾(比利羊)在被問到鮑勃和薇拉的下落時,起初還能從容不迫地鬼扯什麼他們在“半人馬星座”,可當軍方以其姐姐的生命安全迫其就範時,薩默威爾立即招供了。

還有薇拉那幾個同學。裡面尤為值得注意的是鮑勃曾調侃過的一位“該稱呼他、她還是什麼”的跨性别者。一般這樣的角色在好萊塢電影中代表着絕對的政治正确。可就是這位跨性别者,當得知自己即将被帶走調查時,門還沒出就反水供出了薇拉的手機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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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搞笑的一幕是:當被接線員逼到發狂的鮑勃轉而向對方上級——自己的老朋友求助時,老朋友竟也要鮑勃提供一個“私人暗号”來自證身份:“我最喜歡什麼樣的妞?”-“墨西哥靓妞”。這一滑稽戲谑的場景徹底消解掉了革命的嚴肅性和正義性。

有個細節請大家注意:那個鮑勃一直記不清“現在時間幾點”的問題的答案是:“時間并不存在,但它依然控制着我們”。

這句話大有深意,除了是PTA對原著《葡萄園》的巧妙挪用外,它還想說:左派都活在過去,不論關注的議題還是鬥争的手段(1G的手機、電台、對暗号)都是老掉牙的。換句話說:他們過時了,從而失去了對當下時間——也即真實世界的把握。

反觀薇拉的空手道老師、人稱“大師”的拉美裔領袖瑟吉奧因不明就裡直接插嘴道:“八點十五”,意即相較講話抽象而行事效率低下的左派,以“大師”為首的拉美移民力量更注重實際,他們在長期與警周旋的過程中積累了豐富的鬥争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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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右派之惡

說完左派,我們再來說說片中的右派。

西恩·潘飾演的紅脖子種族主義者洛克喬上校是本片一大亮點,就和他所迷戀的“革命者”帕菲迪亞一樣,這也是個外強中幹的家夥。别看他能以法西斯行徑随意殺人、為了一己私欲調動軍隊包圍學校并無情鎮壓街頭運動,可私下裡,他卻有着難以啟齒且違背自己身份的特殊性癖:

洛克喬有強烈的SM受虐傾向,且隻會對黑人女性産生強烈的性欲。當初一見到戴軍帽辱罵自己的帕菲迪亞,他便立刻勃起,自此對她一見傾心、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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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菲迪亞離開女兒時是怎麼跟鮑勃說的?——“你這樣的人永遠不會像我一樣繼續革命,我會優先考慮我自己。”這跟洛克喬押着薇拉走出教堂時說的話如出一轍:“你知道‘聖誕冒險家俱樂部’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嗎?與之相比你什麼都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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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走火入魔?就是當你猜到八成是體制對你痛下殺手後還妄想通過“賣慘”來重歸體制的懷抱。死裡逃生的洛克喬再次面對白男俱樂部,祭出了“反向強奸”這一自以為高明的說辭來為自己開脫。殊不知“反向”這一暴露自身虛弱的講法恰恰是極右翼人士所不能容忍的。

最終,堅稱自己是非猶太裔的洛克喬落了個像猶太人一樣被關毒氣室、被塞焚屍爐的下場。準納粹成了“猶太人”,何其諷刺,何其荒謬。

三、希望何在

《一戰再戰》是部以虛指實、影射當下的作品。表面上看,該片改編自托馬斯·品欽的《葡萄園》,一部以上世紀80年代為背景并回溯60年代美國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的小說。但從全片聚焦美墨邊境的第一個鏡頭起,處處能看到對現實的影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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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破滅後,鮑勃借酒消愁、染上毒瘾,淪為記不住暗号、被女兒嫌棄的廢物。

逃亡路上,他動辄驚慌無措、囧态百出:在被“大師”手下營救後,别人都順利跳到了對面的屋頂上,隻有他因體力不支掉了下來被警察電暈;在被警車追逐時,“大師”催他趕緊跳車他也遲遲不敢;看到洛克喬綁架了自己的女兒,他果斷開槍,但是一槍沒打中;尋找女兒時他又被路人誤導,跑了個反方向;最後的最後,女兒是靠自救逃出生天并設計幹掉了殺手史密斯,有沒有他這個父親來尋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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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見攝影機貼地飛行,綿延曲折的公路宛如一個折疊空間、又像是波濤洶湧的海面一浪接一浪......這組鏡頭不是炫技,它有兩個寓意:一是與之前“大師”一再強調的“ocean wave”呼應(中文翻譯為“心如止水”其實不準确,不如譯成“随波逐流”);二是隐喻人的視覺盲區:你看得到眼前,卻難窺全貌,如果一意孤行、一根筋橫闖(就像極左與極右那樣),翻車是必然的——

所以薇拉隻是利用地形略施小計,就讓神通廣大的殺手史密斯栽了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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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勃一直是個想過正常日子的人,所以當一路被追殺、受到一連串刺激的女兒最後大叫着讓他講出革命暗号時,他才發自肺腑地強調:

“那些都不重要了,我是你爸爸。”

要說《一戰再戰》的唯一缺點,怕就是被很多人诟病的那個“伐木累”的和解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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