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影片結束跟着全場一起鼓掌時,我還在努力歸攏這部電影帶來的感官震撼。影片的底色是殘酷、疏離、悲怆又隽永的,以兼具痛感深度與存在重量的叙事,直指當代邊緣人群生存困境的本質。無論是叙事結構、表演藝術、場面調度、攝影燈光還是配樂音效等全方位令人贊歎,驚喜實在太多了,極好。

這種震撼和我第一次看到極光時的感受非常相似,漫天極光宛如燃燒的綠色火焰,以流動的、绮麗的、野性的、邪魅詭谲又極具生命力的妖冶撕裂整片天空。它傾瀉而下,鋪天蓋地成為極具侵略性的光影奇觀,在攝人心魄的壓迫感中完成對視覺的絕對統治。這種震撼兼具神性與魔性,令人心生忌憚如臨深淵,卻又備受蠱惑欲罷不能,隻想一看再看。一部極光般美妙的影片!更何況這竟然是導演的長片首作,王通導演,了不起!

長夜将盡很突破、很硬核、很特别。電影一開頭,字幕明确說明“本片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可見電影的着力點與希望觀衆的關注點,并不在社會新聞中曾出現過的“保姆殺人案”本身。社會新聞裡的殺人保姆,基于貪婪與愚蠢,為了一點蠅頭小利殺人,施展了極緻的平庸與惡。其主體形象單薄,缺乏意義與張力,這斷然不會是主創團隊意圖呈現的内容。

影片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犯罪懸疑片,沒有故弄玄虛、反轉反轉再反轉的案件推理。主創團隊甚至不惜在影片簡介裡就開宗明義地披露殺人保姆葉曉霖,毫無懸念。在認知心理學層面,結果前置要麼試圖強化“首因效應”,要麼則是試圖提供目标導向認知,使觀衆基于明确結果去思考并理解過程。也因此,影片一開始便安排了一組非常大膽卻又非常精彩的鏡頭:鏡頭一直跟在葉曉霖身後,近十分鐘時間裡,觀衆跟随鏡頭,帶着審視的目光跟着殺人保姆葉曉霖在人群中穿梭,跟着她失望,跟着她迷惘,跟着她憤懑,跟着她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再跟着她迎向命中注定的邂逅——基于全知全能的視角,所有人都知道她殺過人,接下來她又要去殺人了。她如何殺人?她為何殺人?她是怎樣的人?在此基礎上影片的叙事得以極為舒展流暢地展開。

并且,影片還為觀衆提供了一個很有趣的獅子的視角——純藍色,左右眼分離視域。在影片裡,獅子不是一個奇觀,也不是一則隐喻。它是一個真切的生命,它是與主角命運糾纏的同類。觀衆甚至可以代入獅子,看待眼前的“食”、“色”、“性”。從動物的視角出發,對信息的捕捉更加接近本能,也更能從中立客觀的角度直面人類情感的熱烈、功利和殘酷。

盡管創作素材源自社會被忽視的幽暗角落,影片卻突破了傳統現實主義題材苦難叙事的悲情窠臼,用強力意志書寫。由萬老師扮演的葉曉霖,台詞數量相對克制,但有大量眼神、動作與情緒的精湛輸出,于冷峻、隐忍、桀骜、溫柔、憤怒、風情、狠辣、瘋魔間收放自如,絲滑切換極為精準,感染力已臻化境,值得擁有所有贊美!饒曉志導演首次擔綱主演,卻堪比掃地僧,出手就是大師級别,佐證角色性格的人物細節設計拿捏得極為到位,台詞表現相當驚豔。

如果要說唯一的遺憾,就是可看的場次實在太少了。隻刷一次遠遠不夠,希望早日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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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應該被視為腦洞,但涉及少量劇情。包括與保姆殺人劇情相關的部分概念、符号性情節内容演繹、背景文獻援引(影片未直接出現)與行為邏輯闡釋。如需避雷請不要繼續。

撒旦披覆着冰藍色冷焰從天而降,葉曉霖無處逃離。先天的疾病讓她盡管傾盡了所有努力,仍然不見半點希望。從現實到夢境,深陷命運牢籠無力掙脫的她,隻想一死了之、從頭來過。死亡于她而言,實則是一場救贖。為了完成自我救贖,她接受了撒旦交付的邪惡使命。那不是夢境,那是她的命運。

葉曉霖化身路西法來到人間,帶着她自我救贖的願景,帶着邪惡的悲憫。邪惡的悲憫,是一種很新很複雜的情緒。剝奪他人生命,雖是無可辯駁的邪惡,但如果死亡能助人脫離眼前已然無解的困境,又是至為深切的悲憫。更何況那正是葉曉霖最為祈盼的解脫。

以鋼筋水泥構築的俗世牢籠,人們困囿于此。這個牢籠為真真假假的“親情”聚集、利益追逐與虛榮的“過往”追憶提供場地。無數牢籠爛尾未完,一如人的命運。人們熱衷于在意識形态層面探索逃離與共度危機,例如新聞裡反複播放着挑戰号探索火星與預言中世界末日的恐怖圖景。但事實上,到處人聲鼎沸卻又薄情寡義,争搶着為稻粱謀。遍地充溢着價值壓榨,尊嚴踐踏,爾虞我詐,手足算計。

“沒有義人,連一個都沒有。”(《羅馬書》3:10)

葉曉霖冷着眼,在衆生之中篩選最絕望的靈魂。這些靈魂人老體衰、早想離開,卻無人陪伴行至終點。她唱起招魂的歌謠,完成救贖的儀式。今生已矣,魂兮歸來。如返赤子,得償所願。本該由子女陪伴走完的最後一段路,由她代為陪伴走向終點。也因此葉曉霖向逝者的不肖子孫們索要錢财,但又一次次沉默地将錢存入ATM機器,隻存不取,如同向許願池投下的硬币。對她而言,那不是酬勞。那是她代為收取的、應由不肖子孫們繳付的“贖罪券”,那是對撒旦的供奉。然而她自己始終無法通過繳付贖罪券得到救贖。

葉曉霖一次次操辦着他人生命無聲落幕,也一天天期盼着何時能迎來自己的落幕時刻。她用各種自殘自虐的方式,釋放痛楚與鮮血,試圖提前經曆死亡。她甚至連紮染的的色彩都偏好血一般的猩紅,這顔色最接近她想要結局,将救贖的幻象與心靈的深淵同時照亮。

直至葉曉霖遇到了同類。先天性心髒病的她,遇到了因小兒麻痹腿有殘疾的馬德勇,以及從小被圈養的獅子皮皮。他們都是被選中的、遊離于人群之外卻又深陷于當下,毫無出路且又無法通過繳付贖罪券得到救贖的同類。當她終于發現了她與馬德勇之間的相似性——馬德勇會起心動念将死亡作為對獅子的救贖,葉曉霖無比欣喜。馬德勇能救贖獅子,就也能救贖她。她以為遇見了自己的彌賽亞,于是向馬德勇完整地敞開了身體與靈魂,并告知馬德勇如何能助她完成救贖。于葉曉霖而言,是萌生了希望;于馬德勇而言,卻誤以為确證了愛情。而鏡頭帶着觀衆魂穿獅子,冷眼看着這二人的一切。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絕望與希望互為鏡像,不真不假,一場虛妄。馬德勇沒能救贖獅子,獅子最後消失了,仿佛它本就是馬德勇的一場幻夢。馬德勇也是一個笨拙的彌賽亞,他賭上了自己的一切,以為轉贈别人給他的“贖罪券”就能幫到葉曉霖。不過好在最後時刻馬德勇還是近乎奮勇地完成了對葉曉霖的救贖儀式,一個将自己全然獻祭給意義的消解與生命的殘酷的儀式。

影片的最後,葉曉霖終于迎來的自己期盼已久的死亡。我本以為她會是全然的釋然與快樂,未曾想卻并非如此。“你憑什麼認為你可以給老人們帶來解脫?”

“無論何事,你們願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馬太福音》7:12)

也許對她而言,邪惡的悲憫是一個同心圓,邪惡是内核,而悲憫則圍繞在外側。當命運的軸承開始旋轉,邪惡會逐漸氤氲進悲憫的外圈,曾經有過的一切都終将複歸混沌,直至對彼此的痛苦感同身受。一如每次殺人後葉曉霖呆坐床邊臉上挂着的淚痕,這混沌也最終凝結成了最後時刻她眼中情非自禁滑落的淚。

“我們活過的刹那,前後皆是暗夜。”
“你願以何種姿态直抵盡頭?”
“我願以何種姿态直抵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