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瘋子,扒手,小偷,騙子,是來颠覆我人生的救星,我的珠子,我的淑姬。樸贊郁把這句近乎咒語般的告白,安放在全片的情感軸心上——毀滅與拯救糾纏成一體,愛人既是劫難,也是救贖。對秀子來說,淑姬不是從天而降的天使,她帶着泥土的氣味,帶着市井的狡黠與粗魯,一腳把她從精心雕刻的牢籠裡踹了出來,讓她的人生第一次真正“失序”。
金敏喜的眼神像湖水一般,死寂卻又迷人。那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冷”,而是被長年累月的凝視、羞辱、規訓之後,練就出的自我麻醉和分離:身體在讀着淫穢不堪的章節,舌尖卷着每一個下流的字眼,眼睛卻像死水,不起波瀾,隻在極隐秘的瞬間閃過一絲惡作劇般的光。她就那樣癡迷地看着你,不是少女對戀人的那種熾熱,而是被長久關在玻璃櫃裡的标本,隔着一整片世界與人對視——這一眼,足以讓人迷戀瘋狂,為她做什麼都願意。
秀子小姐的人生,一開始就被注定要被觀看。養父用日式庭院、古董書籍、精緻和服把她包裝成一件藝術品,卻又用那些肮髒污穢的讀物,把她訓練成展示色情的說書人:她是老男人們的玩具,是各路上流人士的共同财産,是一隻被精心喂養的金絲雀。母親的沉默與忍耐,又在她心裡種下另一重絕望——女人在這個世界要麼學會順從,要麼被碾碎,她從小看到的愛情,就是母親在羞恥與恐懼中活活耗盡。于是她嘴裡念着最下流的詞句,穿着最得體的衣裳,表面光鮮亮麗,内裡卻藏着一整個腐爛世界:她被迫用語言供應他人的欲望,卻被剝奪了自己的欲望。
淑姬闖進來的時候,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人”。她是扒手,是小偷,是騙子,是被伯爵利用來完成騙局的小卒,是為了錢可以順手把别人的人生推向深淵的底層女孩。但也正因為她來自那片卑微、肮髒、充滿生存本能的世界,她身上有一種秀子從未見過的粗砺生命力——不會端着,也不會演,笑就放聲笑,罵人就照罵,手腳笨拙、心卻熱乎。她一開始是來欺騙秀子的,卻意外成了秀子凝視“另一種生活”的窗口。秀子從淑姬身上看到的,不隻是逃離的機會,還有一種她從未學會的活法:為自己出手,為自己撒野,為自己貪心。
影片最殘忍也最動人的,是那幾次“出賣”與“救贖”的互換。秀子設計把淑姬送進精神病院,那一刻她冷靜、理智、甚至殘酷——那是多年在叔父身邊學來的生存術:要活下去,就得先算計别人。但她随即又反手把淑姬救出來,像是把自己多年壓抑的意志,也一并從鐵門裡拽出來。隔着門激烈的親吻,不僅是情欲的宣洩,更像兩個被世界背叛過的女人,對彼此的一次誓約:哪怕全世界都把你當瘋子,我也相信你是清醒的。
吊在樹上尋死的那一幕,是秀子最絕望,也最清醒的時刻。她把死亡當成最後的籌碼——不是因為她不怕死,而是她早就習慣拿自己去換别人的快樂、别人的安全、别人的滿意。小時候,她的身體被拿去換叔父的财富與地位;長大後,她的聲音被拿去換那些老男人的快感。到最後,她索性連“活着”這一張底牌也擺上桌,去刺激淑姬、去驗證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正被誰“選擇過”。她一直都不自愛,她甚至不知道“愛自己”具體意味着什麼。她懂的愛,都是犧牲、奉獻、被利用,是拿自己的皮肉與靈魂當籌碼的交易。
所以淑姬的重要,不隻是“愛人”這麼簡單。她是那道把牢籠撬開的光,是那隻伸過來,把她從懸梁樹上抱下來的手,是在混亂與欺騙中第一次對她說“你值得更好的”的那種存在——哪怕這句話從未被明說。她看見了秀子的恐懼與軟弱,也看見她在舞台上被男人們的目光撕扯時努力維持的微笑,那笑裡藏着多年的自我厭惡與麻木。淑姬沒有讀過多少書,不懂什麼女權和結構,她隻是本能地憤怒、本能地想把這場惡心的戲砸爛。本能,有時候比所有高深理論都更幹淨。
樸贊郁用極度绮麗的鏡頭語言,把這一切拍得像一場精緻的噩夢:男賓們喘息着圍坐,鏡頭卻悄悄偏向女人的手、女人的眼、女人彼此之間交換的秘密目光;色情朗讀會看似是男性權力的狂歡,實則是對父權與殖民雙重壓迫的冷血解剖。那些被朗讀出來的污穢文字,曾經是秀子的牢籠,但當她和淑姬親手把書頁撕碎、扔進火裡,火光映在她們的臉上,那是對過往的一場審判。她們燒掉的不隻是書,更是那些曾經紮根在她身體裡的眼神與聲音。
影片最後,在海上那段近乎夢境般的狂喜,很多人隻看到感官刺激,卻忽略了隐藏在其下的溫柔政治:兩個女人用鈴铛與玩具,将曾經被控制的身體重新據為己有。曾經,鈴聲象征着男人召喚她出場;如今,鈴铛成了她們之間的秘密暗号,是她們掌控節奏、享受快感的方式。那一刻,秀子終于不再是被觀看的對象,而成為一個敢于凝視、敢于選擇的主體——她不再為誰表演,隻為自己和愛人活一次。
所幸,她沒有選錯人。她把自己賭給了淑姬,而淑姬也從一個隻會伸手偷東西的小騙子,變成願意為她拆房、燒書、斷指、逃亡的同謀。她們一起從男人搭建的故事裡逃出來,拒絕做誰的“小姐”,也拒絕再做誰花園裡的珍稀花朵。她們要做的是同一艘船上的逃亡者,是彼此人生的共謀者——既是瘋子,也是救星。
如果說《小姐》有什麼最動人的地方,不在于它拍得多大膽,而在于它在極緻的情色與暴力外殼之下,包着一個簡單得幾乎老套的願望:在這個時時刻刻想把女人物化、規訓、買賣的世界裡,兩個被傷害到麻木的女人,終于鼓起勇氣,對彼此說了一次——“我們走吧。”
她是瘋子,扒手,小偷,騙子,是來颠覆我人生的救星,我的珠子,我的淑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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