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還有明天》最強烈的情緒是困惑。
電影設置在1946年,二戰剛結束的意大利,前三分之二描寫了一位底層女性迪莉娅的家庭和有限的社會生活:常年家暴她的丈夫伊萬諾,她幾乎已經對此麻木,對孩子說“讓他把氣撒出來就清淨了”;她最愛的大女兒,哀母親不幸又怒母親不争,覺得母親是“弱女”,在母親被家暴後對母親說出口的是“你一文不值,一無是處”,作為女兒她看不起母親;兩個小兒子,幾乎是家中男性長輩的翻版,言語粗俗,毫無同理心,一言不合就厮打;還要照顧丈夫的父親,常年卧床不起,是個放高利貸放到一貧如洗的人渣。她為了操持生計要打四份零工,護士、裁縫、補傘、洗衣,但她作為熟練工的工錢還不如一問三不知的男學徒,她從微薄的工錢裡擠出私房錢,存着給女兒買婚紗,剩下的都要上交給丈夫。偶爾她路過修車店會碰見她的初戀,初戀嘴上說後悔沒和她在一起,但修車生意不好,他也盤算着離開另謀出路。如此循環往複,隻有和朋友梅麗莎聊幾句天能讓她得到一點放松。
三件事打破死水一樣的生活。她偶然幫助了一位美國大兵,這位大兵表示有恩必報;她的女兒和中産家庭的兒子朱利奧有望結婚;她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讓她又驚又喜,她把這封信揉皺又展平,悄悄藏起來不讓丈夫發現。電影圍繞着這幾件事展開,女兒的婚事是明線,信件則是暗線,是故事的麥高芬,牽引着迪莉娅内心的轉變。
到最後我們明白,片名“還有明天”有兩重含義,第一重明天是女兒,女兒的婚事看似體面,迪莉娅卻從女兒未婚夫的表現中看到自己家暴丈夫的影子,于是她親手摧毀了這樁婚事,并把為女兒攢下的婚紗前給女兒,讓她用這筆錢去讀書,女兒在收到錢後也發生了轉變,幫助了母親,在看向母親的眼神中第一次有了理解;第二重明天是意大利的明天,原來那封讓她做了新衣服、把所有錢交給女兒、作出告别姿态的信件,代表投票權,迪莉娅參加了1946年意大利的選舉公投,這是意大利第一次允許婦女參與選舉,此次選舉後意大利正式廢除君主制,成立共和國。是的,迪莉娅沒有局限在“蠅營狗苟”,她有“大格局”,她投出的關鍵選票,是為了意大利“更好的明天”,代表了女性意識的崛起。
問題來了。女兒的明天交代了,意大利的明天交代了(兩者存疑),她自己的明天呢?這部電影的邏輯看下來讓人覺得是,“我自己過得好不好無所謂,下一代過得好就行”,遠水有了,但這遠水能解近火,能拯救一個被家暴的窮苦女人嗎?她的命運還懸而未決,她女兒亦然,她們真的能在伊萬諾的鐵拳下守住那筆錢嗎?忽略個體命運成就的意識形态上升,不是真正的高級。婦女參政議政的價值無可辯駁,但迪莉娅的故事恰恰是政治系統的局限性,是求助無門的法外之地,是引發反思的活生生的例子,不能被包治百病式的強盜邏輯搪塞。叙述迪莉娅的生活從而為體制背書,這是政治演說和樣闆戲,奧巴馬在他08年就職演說的時候引用了一個106歲女性投票的例子,《還有明天》和這樣的案例有什麼區别?在集體右轉的今天聽這樣的故事,又能說服誰。
更讓人困惑的是,導演也知道自己在玩叙事詭計。信件的内容直到最後幾分鐘才揭開,在揭開之前放了很多煙霧彈,導演知道觀衆心中的迷惑選項是“逃跑”。想不到吧,她沒有跑,她是去投票。無論這是《逃離》式的故事,還是《出走的決心》的故事,都有其意義,最糟糕的一種情況是對家暴這件存在感這麼強烈的問題根本不作處理。誰能溫和地走進這樣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