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伴随着《哪吒2》票房破百億的集體歡呼,還有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正逢情人節檔期,電影院裡為情侶們準備的愛情片,就隻有一部《花樣年華》的修複版重映。以往通常會在這個檔期紮堆上映的愛情題材新片,一部都沒有。而僅有的這部《花樣年華》,也隻是在影迷圈掀起一股小範圍的懷舊潮,情人節當天的兩千多萬票房,還不到《哪吒2》的一個零頭。
一邊是春節檔的烈火烹油、餘波未了,另一邊是情人節檔的蕭條冷落、寂然無聲。曾經作為大衆觀影剛需的愛情片,難道現在已經沒人拍了嗎?為什麼當我們想要找一部愛情片來看的時候,還是隻能找多年以前的老電影?25年後,當我們再看這部《花樣年華》,我們會有什麼新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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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答這些問題,我想到了一個關鍵詞:TIME。這個單詞既可以指“時間”,也可以指“時代”。愛情的發生、過程與結果,從來都跟“TIME”密切相關。從小了說,它需要不早不晚剛剛好的時機;從大了說,愛情又需要整個社會環境作為土壤或者培養皿,時代如何,愛情便會如何。
王家衛導演的那些電影,也常常都是關于“TIME”的。《阿飛正傳》的經典台詞:“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跟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那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說的就是愛情産生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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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重慶森林》那句:“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是不會過期的?”則是在說愛情存留的時長。《2046》中的那句台詞更是直白:“其實愛情是有時間性的,太早或是太遲認識,結果都是不行的。”《東邪西毒》的英文名幹脆就是“Ashes of Time”,時間的灰燼。
至于《花樣年華》,當然也有它對于愛情和時間玄妙關系的表達。這次在影院大銀幕看完重映後,我覺得可以用三個時間節點,來标記這部影史上的愛情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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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樣年華》的故事,主要發生在1962年的香港。這個信息在電影一開始就以字幕形式标注了出來。那一年,王家衛才4歲,即将跟随家人從上海移居香港。所以《花樣年華》中所展現出來的,就是他幼年對香港的初印象。男主角周慕雲和女主角蘇麗珍所租住的那座居民樓,就是上海人在香港的一個聚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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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用了非常多樣的表現方式,來精心複刻那個年代香港的市井風情。居民樓藏身于窄巷中,空間逼仄,人口密集,人們每天穿梭來去,常常要側着身子才能通行,衣角與褲腿很容易就會碰到。在一次次的擦肩與相互打量中,人際關系自然會趨于緊密。鄰居之間碰面都會寒暄幾句,會互相串門,也會在吃穿用度上溝通有無。
周慕雲和蘇麗珍之間關系的打開,始于一個電飯煲。蘇麗珍的丈夫經常去國外出差,有次從日本帶回來一個電飯煲,這個剛發明沒多久的新鮮事物,立刻在鄰居們之中引發騷動,大家紛紛拜托蘇麗珍讓她丈夫多帶幾個回來。房東孫太太熱心從中穿線,說周慕雲也需要一個,因為周太太經常很晚才回家,會耽誤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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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一個電飯煲,把所有人都串在了一起:周慕雲、周慕雲妻子、蘇麗珍、蘇麗珍丈夫、房東孫太太。在那之後,又出現了好幾個拉近人物關系的關鍵情節,比如周慕雲借武俠小說給蘇麗珍看,蘇麗珍做芝麻糊給鄰居分享但實際是為了生病的周慕雲。在這之外,兩人還一次次地在巷子裡和樓梯間碰面。白天他們各自上班,晚上歸家時,他們總會相遇,男人梳着油頭一身黑西裝白襯衣,女人穿着各式花樣的旗袍走得袅袅婷婷,街邊有熱氣騰騰的馄饨攤,牆上有字迹褪了一半的廣告招貼,他們的身影交錯在昏黃的路燈光下,目光柔軟而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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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人說王家衛的電影愛故弄玄虛,但那隻是一些叙事和拍攝上的技巧,隻要看懂了就會發現,他的電影也有非常實在的一面。故事是簡單的,《花樣年華》講的就是兩對夫妻雙雙出軌的故事,一對在明,一對在暗,一對把持住了,一對沒把持住。在故事的發展過程中,所有關鍵節點都是有說服力的,而且是跟當時的時代環境高度貼合的。電飯煲、芝麻糊、武俠小說,還有街角一次次地擦肩碰面打招呼,這就是當時香港市民的日常。
那在香港曆史上是新舊交替、中西雜處的時代,西裝與旗袍并肩,馄饨和牛排同桌,既接受舶來的新玩意也守着祖傳的老規矩。人與人距離近了,大衆傳媒興起讓觀念開放了,又還有傳統倫理的束縛。這一切作用于男女主角身上,就是無法自控地跌入暧昧,然後又自覺地止步于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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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樣年華》最大的看點,就是把“暧昧”這種情緒表現到了極緻。周慕雲和蘇麗珍自始至終都沒有突破男女大防。他們碰了碰手,然後又分開。蘇麗珍在周慕雲肩頭哭泣,然後又抹臉離去。他們甚至在同一個房間共處多時,衣衫卻始終整整齊齊。這暧昧,隻屬于那個年代,隻有那個年代的空氣才能醞釀出這種濃稠滟潋的情緒。他們始終保持克制,卻比那些直白的激情戲更能勾起觀衆對愛情的想象。因為塞林格說過,所謂愛情,就是想觸碰又收回手。
2000年:釋放年代
《花樣年華》2000年在香港上映,并于當年的戛納電影節上大放異彩,梁朝偉憑此片獲得戛納影帝。在此之後,《花樣年華》幾乎成為一個世界性的文化現象,很多西方觀衆都被灌注其中那含蓄優雅的東方美學所折服。直到如今,它依然被很多西方電影媒體評為“XX年來最經典的XX部電影”,而且總是華語片中最靠前的。在國内,《花樣年華》當年也迅速成為熱門話題,被無數作家、學者、影評人、文藝青年談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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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國外還是國内的反應,也都和那個時間節點分不開。世紀之交的千禧年,也正值中國飛速城市化、現代化、與世界接軌的巨變年代。《花樣年華》在國外受到熱捧,一個重要原因當然是整個世界都對中國充滿好奇,而中國文藝工作者的創作力又處于集體釋放的階段。《卧虎藏龍》席卷北美電影市場,就是一個例子。2000年的法國戛納電影節,更是華語電影力量的一次集中大爆發。姜文的《鬼子來了》、王家衛的《花樣年華》、楊德昌的《一一》,分别代表中國大陸、香港、台灣參賽,且全都好評如潮,最後各摘得一項大獎,滿載而歸。那樣的盛景,之後在戛納就再也沒有過了。
至于《花樣年華》在國内的反響,我想提醒大家回憶一個久違的詞:小資。應該就是在世紀之交那幾年,這個本來已經被人遺忘的陳舊概念,忽然被翻新挪用,搖身一變成為時尚詞彙。它的意思不再是“小資産階級”,而是代表一種文化品位和生活态度,追求精緻、優雅、獨特。當年被歸類為小資的那群年輕人,言必稱村上春樹、杜拉斯、張愛玲,日常喜歡喝咖啡,看畫展,穿低調且昂貴的名牌服裝。而王家衛和他導演的《花樣年華》,就是當時被小資追捧的最新時尚單品。張曼玉的二十多套旗袍,俨然小資美學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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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資”在當年的風行,也是時代的産物。當城市化浪潮來臨,各大城市中開始聚集起這樣一批受過高等教育,有穩定工作,衣食無憂的年輕人,就必然會轉而重視精神追求和生活質量,小資便出現了。與此同時,随着整個社會物質的豐富,觀念的開放,欲望也開始泛濫。千禧年前後,“身體寫作”盛行,互聯網普及,網絡交友、酒吧夜場、性早熟、一夜情、包二奶,都是挂在人們嘴邊的話題。于是很多小資就會有一種矛盾的想法,對這個新世紀既想擁抱,又有些抗拒。
《花樣年華》适時出現,它所傳遞的那種優雅克制的懷舊美學,正中這些小資的下懷。梁朝偉和張曼玉在片中的複古形象,他們的那些生活情趣,還有王家衛極盡華麗的鏡頭語言,都讓小資青年們神往不已。文藝作品有時候是如實反映社會的一面鏡子,有時候又是對大衆心理的一種補償。在那個集體釋放的年代,當多數人都釋放得有些過頭了,過去那種不動聲色的暧昧隐忍也就有了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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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院線重映,王家衛還特地加了一段彩蛋。當年《花樣年華》本來是要拍成一個三段式的電影,每段講一個年代,結果六十年代越拍越長,于是獨立成片,另外拍的講述2000年的當代戲份就中斷了拍攝,而且全部删掉。這次重見天日的幾分鐘片段,講的是2000年的梁朝偉,開了一家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張曼玉經常半夜來買吃的,她總是醉醺醺,趴在店裡的桌子上就不省人事,然後梁朝偉看她嘴上還留有蛋糕碎屑,就忍不住親吻了上去。那是一個非常能代表千禧年時代風貌的場景,絕不可能發生在1962年,也不大可能發生在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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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是一個什麼年代呢?看看電影市場大概就知道了。想想吧,我們已經多久沒有看到一部高口碑的華語愛情電影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有《胭脂扣》《秋天的童話》《戀戀風塵》。九十年代,我們有《甜蜜蜜》《天若有情》《新不了情》《重慶森林》。2000年後,我們有《藍色大門》《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我的少女時代》。我們就是伴着這些經典愛情片長大的,對愛情有了向往憧憬,進而開始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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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個鍊條早就斷掉了。上一部我有印象的受到普遍歡迎的華語愛情片,就是2015年的《我的少女時代》,距今已經整整十年。
而且請注意哦,以上提到的所有經典愛情片,都誕生于港台。至于大陸拍的愛情片,實在乏善可陳,我又想了很久,終于想起來,二十多年前有一部《蘇州河》,三十多年前有一部《芙蓉鎮》,四十多年前有一部《廬山戀》,2000年以後就真是一部也沒有了。
大陸電影市場火熱的這些年來,也開始重視檔期概念了,情人節被看作是重要檔期。然而這些年在這個檔期上映的最成功的電影,我盤點了一下,應該就是2018年的《前任3》,和2019年的《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這兩部票房都挺高的,分别是19億和9億,但評分都很低。這種市場口碑倒挂的怪胎,很快就讓情人節檔期淪為了跟風粗制濫造作品的重災區,連着幾年都會上一批有着巨長且矯情肉麻片名的愛情片,然後票房越來越低,漸漸就把這個檔期給拖垮了。直到今年,幹脆沒有一部新片上映。
在這個沒有愛情片的年代,人們都去哪裡尋找關于愛的感觸和共鳴呢?還是說,我們現在根本就不需要愛情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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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片衰落凋零的這十年,似乎正好也是網上年輕人喊着“隻想搞事業,不想談戀愛”,男女越來越對立,“戀愛腦”成為一個貶義詞的十年。現在大家的居住面積越來越大,距離卻越來越遠,而且生活節奏越來越快,愛情失去了醞釀生發的機會。無處暧昧,也無法釋放,于是隻剩下疏離。
《花樣年華》本來是王家衛對自己幼年香港記憶的一場懷舊,而這部電影如今放到電影院再看,又成了對懷舊的懷舊。我昨天看的那場,整個影廳加起來還不到五個觀衆。我一邊驚歎于大銀幕上張曼玉和梁朝偉的魅力光芒,心底又有些寥落。看完出來後,翻到一個朋友發的朋友圈,說他很擔心《花樣年華》會遭遇怎樣的重新評價,現在的觀衆會不會給男女主角貼上“渣男”和“戀愛腦”的标簽?張曼玉那些旗袍鏡頭會不會被指責為“男凝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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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話又把我逗樂了。相比起來,那我還是甯願現在無人在意《花樣年華》。既然這就是一個疏離的年代,既然愛情已經失去市場成為小衆議題,我們這些上個時代過來的人,默默懷一下舊就夠了,不用聲張。
“那個時代已過去,屬于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花樣年華》片尾字幕出現這樣一句話。這恰好也是我此刻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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