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讀過幾個學者的論文,語言極其漂亮,沉浸其中時有種靈魂受到按摩的愉悅之感,然而讀完以後,怎麼也想不起來作者核心的論點到底是什麼,隻覺得朦朦胧胧的,沒法轉述;要想轉述,隻能大段大段地直接引用原文。後來此類文章讀多了,也就明白了,于是我将之統稱為“無法轉譯的文章”。這種文章的特點是,其論述空間裡漂浮着無數個能指符号,它們像海洋館裡養在大水缸裡的水母,被各種顔色的燈光打亮,呈現出绮麗斑斓的奇觀,然而離開現場後,卻又發現一切如夢幻泡影,隻留下一縷很淡的、輕盈的印象。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藍白紅之藍》也是如此。遊泳池、樓梯、鋼琴曲、歌舞廳、波蘭街區、老樓房、妓女……整部片子充滿了以“藍色”為基調的能指符号,然而核心卻隻是很簡單的追問:“丈夫和女兒死了,好痛苦,怎麼辦?”這種個人化、具象化的悲恸并沒有得到更高層次的升華,譬如上升到具有普遍性的人類共通的孤獨上去。從《十誡》(《摩西十誡》的現代性演繹)到《藍白紅之藍》,似乎可以看出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創作,叙事的原始沖動本身就有概念化、形式化的特點。這種叙事沖動,與伯格曼(同樣包括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關注倫理問題的侯麥)那種來自于生命本能的、靈魂深處的苦痛,完全不是一個概念。相對而言,形式的元素(能指符号、典故、隐喻光影、結構、音樂)在後者面前更缺乏魅惑力。觀影過程中,一聲一聲很重很重的鋼琴聲總是突如其來,然而它們帶給人的,本質上不是靈魂的震撼,而是肉體的震顫,或者通俗點兒說,不是我被驚到了,而是被吓到了。當時就突發奇想,如果同樣是《藍白紅之藍》的故事,讓周星馳來拍,或許能取得更好的效果,因為後者在形式上就是以破壞形式為形式,而骨子裡卻是悲涼的。他的那種悲涼,是人類所共通的,能切實帶給人共鳴的,譬如《大話西遊》。至于形式這種東西,走到極緻,大概就是恐怖片的樣子了,譬如《閃靈》《咒怨》之類的。在文學上,相對應的,還有一對作家可以作為有意思的參照,他們就是卡爾維諾和馬爾克斯。卡爾維諾就是極會玩形式的,他的小說“我們的祖先”三部曲,靈感皆來自于近于能指符号(概念化)的“圖像”:爬到樹上去再也不下來的小男孩兒,被劈成了兩半的人兒,一具空空蕩蕩的但卻有生命的盔甲。至于馬爾克斯,他雖然沒有像伯格曼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充滿了靈魂的苦痛,但他滲透進每一處字裡行間的“孤獨”(《百年孤獨》《族長的秋天》《巨翅老人》《禮拜二午睡時刻》),卻是實實在在地從生命的體驗和靈魂的深處散發出來的——盡管這種“孤獨”,被法國、西班牙、哥倫比亞這些充滿陽光的、輕盈的、活潑的、明朗的文化傳統抵消掉了許多。或許是由于我本人年紀大了,慢慢感到自己會從21世紀往回生長,退回到20世紀,再退回到19世紀(直接的現實主義、批判現實主義),甚至退回到中世紀,而更容易對自我的精神和靈魂給予關注,隻覺得來自于生命本身的藝術創作,才是藝術創作中的“正途”和“本路”。就像伯格曼一樣,時不時地,他就會停下來,用樹枝鞭笞自己的肉體,用人世間的罪惡拷問人類的靈魂。所以,他的創作無論能指符号如何變幻不居、漂浮無定,但都不會陷入“虛指”和“空指”,因為它們的所指始終是堅實而如一的,因此也是可以被任何人“轉譯”且經得起無盡的闡釋和讨論的。

2023.02.15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