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典型的作者導演,侯麥的電影超越了作為故事載體的媒介,成為一種“思想的電影”,亦即侯麥電影中故事叙述的旨趣并不在于劇作本身的行徑,而是意圖描摹行走于這道路之上人物的心理狀态、情緒延展與思想辯駁。然而,在無數個長鏡頭統治的樸素的線性叙事之下,故事本身的編排作為其思想表達的地基,如同思想之光的影子,光越強烈、影越強大,即使侯麥力圖使用散文化的結構與随機出現的偶然性來淡化故事的戲劇效果,以一種貌似悠閑的方式消隐于其思想的狂風暴雨中,但所謂“平淡”的故事經過作者本人的精妙設計才顯得無比從容。
《綠光》中的故事完全發生在現實的時間刻度之上,時間跨度為五周,以日記體的形式展現了19天裡女主人公德爾菲娜圍繞“度假”這一核心事件的所行所遇所想。德菲爾娜先是被毀約,既找不到人和自己一起旅行,又不願意同家人待在一塊,最後她前往了瑟堡(因友人弗朗索瓦茲)、普拉涅山(因“男友”讓皮埃爾)與比亞利茨海濱(因舊友伊萊娜),三次旅程都以難忍的煩悶與憂愁草草收尾,就在德菲爾娜又将孤身一人返回巴黎時,她在火車站遇到了雅克,新生從海邊日落的綠光展開了。
為便于文本與人物分析,本文以小标題的形式直觀總結19天中德爾菲娜的際遇:
第一周:
1、得知被毀約【一個人度假太難熬了】
2、向友人傾訴【道不清那苦惱】
3、退了休的老爺爺【他人對度假豁達開朗的态度,使自己更陷入焦灼】
4、和家人商讨。撿到綠色頁面的黑桃Q【轉去擔心别人的事】
5、和男友通話,他的公寓有人住着【撐着尊嚴消沉】
6、駐足綠色頁面的廣告前。和朋友發生争執,聊起星座、綠色、度假、男友,個人的憂郁。第一次哭泣。【宿命中的孤獨?】
第三周:
【瑟堡】
第一次抗拒搭讪【不知道為什麼】
和朋友的家人,以吃素展開話題【享受獨身:似乎抗拒周遭一切,對現實的挑剔】
小孩兒維尼莎問起男友的事【表明一個人也很好,卻強調自己是有“男友”的】
一個人走在樹林中。第二次哭泣。與其家人交談【到底要追尋什麼】
決心離開【孤獨如影随形,尤其是身處集體中】
第四周:
【巴黎】
第二次拒絕搭讪,甯願轉頭找男友【即使是一個人,也厭惡帶目的性的交往】
【普拉涅山區】
13、逞強來到又離開。第三次哭泣。【懷念舊日的借口,隻是更加難忍的憂愁】
【巴黎】
14、回到理發店找友人傾訴。第四次哭泣。【感到渾身不自在,卻什麼也不等待,倒要與命運作鬥争】
15、偶遇已經生子的故友,商量新去處。【日子真艱難,我像白癡一樣】
第五周:
【比利亞茨海濱】
16、獨自在海邊【無解的心緒,饒人的煩悶】
17、撿到紅桃Q撲克。聽見遊人關于綠光的談論。【平靜下來,命運似乎在催促着轉變】
18、遇到直率的萊娜。第三次拒絕男人的邀請。第五次哭泣。【解剖與坦白個人的憂愁,倔強地甩掉自己不願意的事,隻是愈來也愈茫然】
19、火車站預備打道回府,主動追求期待中的人。看見海上落日的綠光。第六次哭泣。【綠光會給人帶來幸福?】
從以上總結可以看出,《綠光》中的情節由若幹個散落的片段組合而成,由于主人公似乎始終沒有明确的追求,反而陷入一種固定而膠着的憂慮狀态,導緻故事缺乏叙事動機與動力,都是圍繞度假這一話題展開,從生活入手,在某一情景的切面上自然生成一段情節。這些組成電影整體的片段式情節,通常以偶然性的邂逅展開,在充滿感性體驗的空間中生發,将無止休的話語作為内容填充,最後常以必然的憂愁收尾;直到最後主人公從遊人口中偶然聽到關于“綠光”的探讨,對回程的火車站裡偶然遇到一位男子主動追求,才宿命般地完成了她在潔癖的愛情觀念中女英雄般的勝利。整個電影充滿了自然主義的描摹,可以說最大程度上接近了“真實電影”,由于對生活本身的習慣,觀衆得以對主人公境遇的複雜投注更多視線,德菲爾娜的情況與存在狀态才更加顯現其特殊魅力。
女主人公德菲爾娜是一位接近三十歲的秘書,擁有神經質的柔弱,對現實無比挑剔,于是帶有煩悶與憂郁色彩的抗拒周遭一切,包括食肉、采摘的鮮花與來搭讪的陌生男子(三次拒絕),卻又不懂自己要追求什麼。但這種朦胧的“不懂”,倒不如說是由于道德上保守而有違開放社會風氣的羞怯心理,德爾菲娜用模糊感覺的道白掩蓋心底隐藏的真實,她拒絕向他人(甚至自己)開誠布公,實際上她所向往的理想中的戀愛是——那無比純潔的唯一、古典主義者的羅曼蒂克。于是德爾菲娜從一開始就陷入她私人構畫的憂愁中,無論是向朋友、家人傾訴,還是獨自出遊,都消解不了這煩悶,因此她常常認為天氣糟糕透了——總是十分悶熱。
首先,德爾菲娜在下班路途中撿到了綠色背面的黑桃Q撲克牌,這種事件看似随機實則具備命中注定的迷信色彩,此時她已經陷入被毀約後的孤獨一人的憂愁狀态,故事的基調也基本定型,此後便圍繞這憂愁不斷解剖、驗證與改變。德菲爾娜的憂愁整整持續到電影中的最後一日,而話語的喋喋不休與思辨性作為侯麥電影的主要特征,是這憂愁袒露與鋪陳開來最重要的表意手段,它占領了電影的大部分時間。無論是和友人、家人還是偶遇的陌生男女交談,獨白、旁白或對話,德菲爾娜的心緒永遠飄蕩在夏日的空氣中,她用無數的話語對始終矛盾、糾結的内心作出闡釋,為自己的行為作出反思、辯解,卻始終得不到答案,于是就有了故事中前五次的哭泣。當這看似無解的憂慮就要以無解收場時,迎來最終的三天裡,德爾菲娜再次遇到了一張紅桃Q的撲克牌,并在背對遊人的角度聽到了他們關于“綠光”的談論,話語中挑明“當人們看到綠光之後,就能夠觀察到自己的感情和洞悉别人的感情”,德爾菲娜與此中話語締結了神秘的鍊接,以此作為某種因緣際會的契機,她最終見到了綠光,并完成對于愛情女英雄般的冒險,那些模糊情緒也顯得清晰起來。
從話語中提取德爾菲娜生活意義的片段,第31場(第18天)德爾菲娜對陌生女孩菲娜的内心告白具有典型意義:
德爾菲娜:你已經看到,我跟你不一樣了我不是個跟你一樣的姑娘!我不是……對我來說,事情總是那麼不清楚。我跟你不一樣!我是……對我來說,如果我有什麼東西可以表現,有什麼能拿出去的話,人們就會看見。如果說我被抛棄,這是正常的。這肯定是……是我的錯誤。盡管這樣,我還在努力,我試着聽别人說話,跟他們交談。可是,不,我是很開放的。我覺得人們應該更開放些。我聽着,觀察着發生的事情。而且……要是人們不願接近我,那是因為我什麼都不行,還有……
從中可以獲得德爾菲娜的有效信息:她關于愛情有着自己不可更改的價值信條,她認為人們的開放是對愛情真正模樣的另一種保守,而她正在也将繼續堅守她對于愛情、生活的努力,但與此同時,她又因為努力無果的挫敗開始自暴自棄式的自我貶低,就算自降身份也不願貶低人格的一個孤單又憂傷的女人。德菲爾娜毋甯永恒地脆弱、自憐下去,并未像傳統故事那樣适時更改自己的信條、抛出顯示人物積極性的弧光,正像侯麥自己所言,“對我而言,人有趣的地方在于那些永恒的、内在的、不變的方面,我感興趣的正是這些固守,而非變化。”
話語對于人物塑造固然是侯麥最重要的武器,故事中為話語的發生創造契機的邂逅與空間同樣不可喪失,它們使得故事整體更具立體感。邂逅是德爾菲娜在故事中偶遇某人的情景,即主人公與人們随機的聯結,邂逅觸發話語對象的産生,邂逅的偶然與随機性正是叙事日常化、散文化的重要促成因子;空間則是承載邂逅的場所,主人公遊弋其間,用身體和情緒感知所在之處,德菲爾娜行動的靈感由空間的偶然性提供,她又反過來用身體的感知對周遭進行感性描寫。總體而言,邂逅是觸發點,話語被引申出來,空間承載了話語。
故事中,德菲爾娜共前往了三處度假地,瑟堡花園、普拉涅山區與比利亞茲海濱,創造德菲爾娜前往這些場所的理由,并非有邏輯的因果鍊條,而是源自于她與各樣的人們的邂逅。這種邂逅既指她無目的性地偶遇某人,如前來搭讪的陌生男子們與“真命天子”雅克、提供度假地的舊友伊萊娜;也包括觀衆所不知但實際上約定好的聚會,這種發生在家中、院前花園裡的餐會不包含主人公的行動意志,狀似某一場生活片段中散落的随意交談,德菲爾娜抱着未知的心态參與到随機的話語中,邂逅不确定的心情與行動。這樣種種的邂逅使話語得以展開,德菲爾娜的心境得以解析與昭示,但也因為這邂逅充滿偶然性,無法被觀衆預知,使得由此展開的話語始終處于未知的狀态,故事未來的走向因此變得開放。
《綠光》始終纏繞着着柳絮般四散又萦回的淡淡愁緒,這種情緒承放在侯麥為其準備的空間中,與完美的夏日色彩融合。無論是封閉的家庭室内,還是開放的海濱街頭,德爾菲娜一以貫之的憂愁填充了空間的每個角落,她真正用身體丈量感性的天地,空間成為個體經驗的四壁。尤其是第31場(第10天)中,德爾菲娜獨自一人走進海邊的小樹林,在海風的招搖下,德爾菲娜的生命體驗徹底蕩漾在空間中,此時她掩面的哭泣與晃動的樹枝聯結為一體,這侯麥本人所推崇的自然之神啟。這樣的神啟不僅僅将人與自然的情緒交織起來,更将兩者的命運合璧,即“綠光”的宿命,締結契約的時刻發生在最後一場(第19)中德爾菲娜眼望着洋面日落,她終于親眼所見綠光的降臨,她所期望的羅曼蒂克式愛情也終于等到,她與綠光之間神秘的聯結仿若暗中相扣,綠光的空間成為德爾菲娜生存的場域。
《綠光》的故事編排督促觀看者以一種客觀視角對德菲爾娜的境遇與道德觀念進行自主批判,德爾菲娜對自我的認知事實上近乎完全地洩露給了觀看者,而故事中的德爾菲娜也保持着被觀看的警覺,時刻考量着、内省着,卻同時與自然互相交換着生命的愁緒。觀者被軋上智性的思考,又與德爾菲娜個人的憂愁聯結,不愧是大師的作品。
參考:
《綠光》電影及其劇本
《侯麥傳》(安托萬·德·巴克,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論戲劇性》(譚霈生,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侯麥電影:性别與空間叙事》(萬萍,貴州大學學報,2010)
(上學期劇本精讀的作業,上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