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瘋癫與文明和規訓與懲罰
作為庫布裡克“未來三部曲”的最後一部,《發條橙》講述了Alex這個無惡不作的少年的一系列荒誕經曆,他在“被治療”的洗腦和“全好了”的反向洗腦之間反複橫跳,其根源是背後權力運作機制的荒誕與無常,這一點也是在評論中最廣為人所提及的一點,即與權力的惡對人的宰制相比起來,個人行為的惡甚至顯得情有可原。所以我們就以此為出發點,剖析庫布裡克對社會的剖析。
影片的前半部分,我們顯然是将Alex看作一個反社會的瘋子,以精神病的暴力去摧毀眼下的秩序,我們将其視作一個非人化的怪獸。當然,這背後是有建制的因素在塑造我們對他的認知。福柯在《瘋癫與文明》中曾将理性秩序看作是對瘋癫的徹底消聲,是權力對少數人的禁锢。在我們對Alex這樣的瘋子的觀看中,一方面是已内化在我們心中的理性話語對瘋癫的獸性化或非人化,另一方面則是囚禁機器對瘋癫的奇觀化和距離化,在它們的共同作用下,我們将瘋癫實行了全面封鎖,得以躲避來自瘋癫的凝視的幹擾。但庫布裡克則将來自瘋癫的凝視直接暴露在觀衆面前,開場時Alex對着鏡頭的凝視就已經在挑戰我們的理性界限,所以在其後對他的囚禁可謂一件(暫時)大快人心的事件。
伴随着囚禁而來的就是治療和規訓,而在這一重權力運作中我們又看到了另一種被我們通常掩蓋或拒認的瘋癫。統治者們對Alex的治療的最終目的是将他規訓為隻會服從的動物,不關心動機,不關心道德自由意志;其後無政府主義的颠覆文學作家對他的反向洗腦,更是隻将他視作傾覆政權的工具。在這些過程中,人成為了權力運作鍊條中無關緊要的一環,因為人的主體性差異和個性并不重要,重要的隻是你身處的那個位置。這正是建制的符号化對人的謀殺。
影片前半部分的Alex,崇尚暴力和性,就像一個前俄狄浦斯階段的本我,但他同時也受到了他者凝視的結構,這個他者并非我們通常意義上的社會理性,Alex的父法秩序、關鍵能指是貝多芬。貝多芬的凝視對Alex來說無處不在,他房間中的貝多芬肖像以及對其凝視的特寫鏡頭、前半部分一直伴随着Alex的古典樂,貝多芬的凝視已經被他所内化;或者說,Alex是通過對貝多芬音樂的崇高化誤認,來掩蓋暴力所帶來的無可避免的創傷,對暴力進行拒認、将暴力的無意義轉移到音樂的意義上去。
進一步說,所有庫布裡克對我們的凝視(包括但不限于本片中貝多芬),都是他通過鏡頭讓秩序在觀衆那裡的另樣返回。盡管在他的電影中,世界通常是那樣的荒誕與無常,但還是有某個他者在凝視着我們。這并非是慣常社會秩序的“大他者的凝視”,因為它表面上的修辭雖然掩蓋了其驚悚,但它的本質依然是瘋癫;庫布裡克的秩序總是來自看似荒誕的符号背後的真實,它表面上雖然讓我們毛骨悚然,但卻是在結構的剩餘中對本我的返回。
于是,當Alex被強制治療時,他可以接受對暴力感到惡心,可以接受對性愛感到惡心,但他無法接受對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感到惡心。對他來說,社會對暴力的約束并非秩序,貝多芬的音樂才是。強制性治療原本的目的是通過将社會禁止的暴力嵌入主體的創傷性回憶,來達成對主體的秩序的内化;而在影片中這卻起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通過對Alex一直認同的音樂秩序的創傷化,揭露了音樂秩序的不完備性和缺漏,最終形成了對象征秩序認同的解構。治療帶給Alex的不是真正的規訓,而是實在界創傷的暴露。
對整部影片而言,強制性治療既是前半段個體瘋癫的爆發的結束,也是後半段權力瘋癫的爆發的開始。這一爆發所帶來的實在界創傷在視聽語言上有多重表述:環境顔色上的波普式紛繁混雜與Alex服裝的純淨(白色、藍色)的對比反諷,隐喻着社會本身的瘋癫和社會所指認的瘋子的純潔;古典樂、神聖化舞台化的場景和暴力行為(包括個體的暴力和權力的暴力)的反差呈現;随處可見的性符号,作為秩序中穿插的失序而出現,是象征性縫合的失敗、結構的剩餘、實在界的無處不在。
當然,在凝視問題上,主體的位置、建制對主體的詢喚、主體通過詢喚而對自身位置産生的認同也十分有趣。首先,Alex作為整個故事的第一人稱叙述者,一直通過其旁白回溯性地向我們傳達他的真實内心,生産着我們對意義的建構,他似乎處于整個故事地主體性觀看位置。其次,在Alex被囚禁後,我們突然發現,原來叙述者并非對自己的命運有全權的掌控,在他被強制性治療的過程中,他者放映影片,Alex雖仍處在觀看的位置,但他此時已是被迫性地觀看,是被建制強制性地詢喚置于此位置。最後,在Alex被反複利用的過程中,我們終于發現,他其實是處于被看的位置,權力他者通過對他的凝視來生産自己的欲望滿足,這在監獄長展示馴化成果和幾次報紙對他的報道上有着最鮮明的表現,原來統治者才是處于觀看的位置。而影片前半部分Alex這個瘋子的觀看位置和後半部分統治者的觀看位置的重疊,所體現的循環式運作,正是拓撲學式的對立面融合為一;所以我們也能夠看到,莫比烏斯環上瘋癫和權力的兩面最終走向了一緻,這揭露的也正是權力的瘋癫的真正本質。
在庫布裡克的電影中,人物的軀體幾乎都達到了最大限度的張力,但實際上,它們仍然隸屬于大腦,這是因為在他的作品中,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大腦,存在着大腦與世界的認同。發條橙本身就是一個世界-大腦。
世界與大腦的認同——即自動裝置——并不構成一個整體。在傳統電影的自動裝置理論中,影像本身的運作就有其意識形态建構等連續目的,但庫布裡克的自動裝置隻構成一條界限,一個連接外在與内在、讓它們碰面或對立的腦膜。内在,就是心理學,是過去、退化,是一整套損傷大腦的深層心理學。外在,就是宇宙學,是未來、進化,是一個摧毀世界的完成的超自然力量。這兩種力量都是死亡的力量,它們彼此擁抱、交換,并且在界限上無法辨認。Alex在影片前半部分的外在的瘋狂暴力,正是服務于後半部分内在精神錯亂秩序之前的外在力量;前者是世界/軀體,後者是大腦。這也正好對應了外在的世界/軀體對人之内在大腦的謀殺,也即我們之前所說的權力之瘋癫的凝視對主體性的謀殺。
一向因為懶惰不喜寫影評的我,之所以在如此深夜留下這些無用的文字,一方面的确是被庫布裡克的影像所折服;另一方面,希望以此文凝定一些特殊的瞬間,在未來的日子裡,對它的觀看就像是對某些值得紀念的時光的觀看、就像是時間本身的不斷返回、是瞬間的永恒化。
——謹以此文紀念我來到豆瓣的五周年和我在豆瓣标記的第一千五百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