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可夫斯基的電影一向以詩意的電影鏡頭和哲學性的話語著稱,探讨了很多與人性、終極關懷、宗教信仰有關的話題。他的長片處女作《伊萬的童年》雖還未完全形成成熟的風格,但我們也能從中清楚地看到詩意和哲學的影子。在本文中,筆者意圖通過塔可夫斯基對各種視聽語言的運用來對影片進行關于異化的哲學性分析。

一、象征符号對于異化的表達

人的異化,是主體從自己的活動中分裂出自己的對立面,它作為與主體相疏離、相對立的外在的、異己的力量而存在,并且最終成為可以控制人的力量。

《伊萬的童年》的大背景——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人類史上最殘酷的戰争之一。在戰争中,所有人都成為了為戰争服務的工具,這正是人之本質與人自身的分離。異化的侵入,使得整個社會的意識變成了一個統一體,這一點在電影《伊萬的童年》中表現地極其明顯,電影中的小主人公伊萬,雖然是個未成年人,但是他上了戰場,便也成為了和其他成年戰士一樣的類似于物的整體性存在,他也隻是一個可悲的棋子,作為整體戰争系統中的無名的微小環節而消逝在人們的目光中。塔可夫斯基通過許多象征符号将這一點表現了出來。

塔可夫斯基運用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場景作為意象,表面上平平無奇的布景裡實際上蘊含了深意。比如,在影片後半部分,伊萬在去執行自己的最後一次任務之前,他的夢中出現了沙灘,他和已故的姐姐在其上玩耍,有一輛車子載滿了蘋果。車子在沙灘上行進的過程中,蘋果不斷從車上掉落下來,最終整個沙灘都鋪滿了蘋果。這個夢為最終伊萬在任務中犧牲埋下了伏筆。蘋果本是大自然的果實,是生命力的象征,可在影片裡,它們卻散落一地,被啃咬腐蝕。這一個鏡頭,其實就預示着伊萬這個年輕的充滿活力的生命即将逝去。蘋果在這裡象征了死亡與厄運,成為了自己的對立面,蘋果也經曆了異化。還有一個在全片中多次出現的場景:戰線的分界河。伊萬要去敵國方面偵察情報,就必須渡過這條河。在影片的開頭,伊萬便是從這條河上帶着偵察的機密歸來,這條河雖被賦予了不安的色彩,但在開頭總還是讓人有一種“渡過它就是勝利”的希望。而在影片的中間部分,一首歌曲反複響起,“瑪莎,不要渡過那條河”,我們便可以從中看出一絲不詳的征兆。最後,我們的主人公伊萬為了執行任務,渡過了那條河,便再也沒有回來。我們就此可以很明顯地看出,這條河也擁有了特殊的意義,水流本是生命的象征,但在影片中,河流卻變成了死亡的預告。我們一開頭以為的生命之河、勝利之河,原來是一條冥河,人跨過去,便一去不返。這條河也被異化成了自己的對立面。除此之外,影片中還有很多場景,比如搖曳的白桦林、打水的井、屋頂的風車,象征着不安、象征着生命、象征着死亡的十字架。這些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景象,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這個殘酷的大背景下,都被賦予了異于自身的意義,都是某種異化的表現。

我們在上面所讨論的種種被異化的場景以及事物,都是在特定環境下被人的自我意識外化後所賦予的異化意義。事物和場景本無意義,是我們人所賦予他們以意義,所以歸根到底,異化的終究是我們自身。不僅僅是在這部電影中,其他所有文藝作品中所運用到的意象、象征,甚至是我們當下所流行的各種文化符号,都是我們主體自發地賦予它們以意義,讓它們經由我們的自我意識的改造後異化為特定的所指。

二、伊萬的異化的視聽語言表現

我們在影片中可以看到兩個完全不同的伊萬。一個是在現實生活中,伊萬在現實的戰場上表現出冷漠、無情、暴躁,這些都是完全不屬于一個小孩子的特征。他面對敵人絕不屈服,甚至面對自己人也不帶任何多餘的感情,幾句話沒說清楚就開始生氣暴躁。另一個是在自己的夢境中,伊萬表現出了兒童應有的純真與活潑開朗。他會和姐姐一起在沙灘上嬉戲玩耍,會和媽媽一起去井邊打水,和家裡人其樂融融,是我們每個人都會喜歡的那種天真浪漫。故事的最後,我們還是必須醒悟過來:夢畢竟不是現實,而現實是殘酷的,現實中戰火還在繼續,人們還在喪命,和平歡快的環境不存在,伊萬死在了敵人的絞刑架上。二者加以對比,就更加讓人心痛。而在伊萬這個小男孩身上,許多人最為心痛的其實都并不單純是他的死亡,而是一個美好的童年被戰争摧殘成了這番模樣。

在此,我們可以對伊萬進行兩點分析。

第一,伊萬作為一個主體的異化。戰場上的伊萬是個反人性的怪獸,他随時展現出的是一種自殺式的執行任務的沖動。這是戰争給他帶來的影響。他見過太多的人被殺害,他缺乏父愛與母愛,也缺少同齡人的關懷與遊樂。姐姐和母親都離他而去。他對戰争的種種過激的反應也許是一種對恐懼的逃避,是某種意義上的對現實的逃避。在這種逃避中,他已經不再是他自己,他本身成為了某種異己的他者,自我的生命都變得無關緊要,因為他對生命的掌控都已經被放棄,是戰争迫使這種對生命的掌控被放棄。對于伊萬來說,他的心理已經變異了,他在戰場上對于自己的認識,是所有其他戰士之中的一員,作為戰士這個整體性概念,而不是伊萬這個個人而存在。他是為了最後的勝利而戰鬥的整體的物之中的一小部分,“他的心理特征也同他的整個人格相分離,同這種人格相對立地被客體化,以便能夠被結合到合理的專門系統裡去”[1]。最終,伊萬在現實中,融入了這個大的戰争系統,成為了整個戰争之物的體系之中的一員,變成了一個戰争工具,他的主體性異化成了一種外在的力量,甚至可以說,他是被這種外在的力量所操控。

具體到電影中的鏡頭來說,有一個特别典型的例子可以在這裡拿來分析。在電影的末尾,伊萬渡過敵我交界河,深入敵方,去執行他的最後一次任務時,電影的主要鏡頭,并不是從伊萬的第一人稱視角出發的。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大量的遠景鏡頭,銀幕裡的主角是在戰争中幽暗而衰敗的景象,伊萬在景中十分渺小,甚至像是一個配角而存在。這些鏡頭,雖然在美學上是賞心悅目的,但是在戰争的整體異化背景下,卻令人毛骨悚然。因為,渺小的伊萬在這樣宏大又衰敗的景中,似乎是被一切所注視着,我們不知道是誰在看他,伊萬這個個體,在這裡是十分無助、無力而又孤獨的存在。這樣的一個鏡頭,其意義可以擴展至整部影片,這宏大的景中所蘊含着的注視着伊萬的一切,就是那大他者般的“他者的目光”,這“他者的目光”其實就是戰争中将所有戰士都異化為物和工具的這個嚴肅氛圍、機器系統。在戰争中,沒有人,就算是伊萬這樣的未成年人,能逃脫出“他者的目光”,戰士們的行為正是被這個“他者的目光”所塑造出來的。戰士們在此目光的注視下失去了自己的主體能動性,他們受戰場上的整體機器系統所控制,服從命令,将自己的生命放置一旁不顧,成為整體中的工具。最後,伊萬在執行這次任務時犧牲了,他是犧牲在這個目光、這個整體系統中的。

第二,伊萬對世界認知的異化。伊萬對于外部世界認知的異化主要在電影的夢境和現實的交叉中得到表現,而這種交叉轉換又主要是通過照明和布光來營造的。在電影中,現實和伊萬的夢境反複交織出現,也許我們可以認為,對于伊萬來說,夢境才是現實,而現實是某種意義上的夢。在電影語言中,對觀衆來說,電影的内容本身就可以被理解為一場兩個小時的夢,而銀幕就是反映這個夢的鏡子。弗洛伊德認為,夢的意義是願望的實現,而構成夢境的基本材料是身體刺激、白日殘餘和夢思維。[2]在影片中的伊萬,他的夢境和現實也能用這種精神分析的方法來探讨。伊萬童年的記憶、創傷場景和願望構成了“夢思維”的主體。它們深藏于潛意識中,通過“化妝”和“潤色”逃脫主體自身的審查機制并與身體刺激、白日經曆的殘片經過夢的工作變為夢境。[3]

伊萬的童年記憶是美好的,這些美好的回憶深深藏在他的潛意識之中,電影中伊萬的夢境共出現了三次,這三個夢境都被光影營造地非常溫暖而夢幻。例如在沙灘的夢境中,畫面裡滿是溫暖的陽光,光源以側光和逆光為主,表現出了場景的柔和。其中第四個鏡頭:伊萬看着太陽、伊萬跑向母親、母親看着伊萬、伊萬喝水,這四個鏡頭都運用了逆光拍攝,在這些鏡頭中,人物都被籠罩在柔和的逆光中,呈現出了溫暖而夢幻的效果。不僅如此,在對這些夢境的拍攝中,塔可夫斯基常常讓人物位于田園沙灘等戶外空間、站在景框的黃金分割點或中央,這樣的平衡、開放構圖表現了生活的安定與美好。這些畫面,通過高超的布光和構圖手法,都被賦予了一種天堂般夢幻的色彩。但是,白天現實世界的殘酷又讓伊萬渴望逃離,塔可夫斯基在拍攝戰争現實場面的鏡頭中也通過各種布光和構圖的手法表現了這一點。例如,那些瞬間閃過的信号彈劃過的光影、蠟燭和火爐中跳動的火花的光影、護士臉上明暗交替的光影、戰壕上方漏過的光斑、人物在牆壁上的巨大陰影……這些大量的頂光和角光等不穩定的、搖晃的怪異光斑,都營造出了一種戰争動蕩的氛圍。除此之外,現實中的畫面大多運用的是封閉或半封閉的構圖,這有助于營造一種壓抑、黑暗的氛圍,例如那些黑漆漆的戰壕、已是廢墟的家園,還有畫面前景中不時出現的支離破碎的物體(枝桠、機翼、十字架等)。[4]上述光影所表現出的現實的殘酷,與夢境的美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伊萬當然是更加渴望夢境中所顯示的美好和溫暖,所以一到夜晚,整個人在睡夢中失去防備之時,這些潛意識便湧上心頭,作為各種各樣的甜美的夢境呈現在伊萬的腦海裡。我們可以想象,他其實一直都是活在一個個甜美的夢境之中,他在夢中充滿感情,是因為他将夢境視作真實;而他在現實中是如此冷漠,因為這是他所努力逃避的地方。“我們是從外部世界來看伊萬,就像那些現實主義的場景;真相是,對這個孩子來說,這世界整個就是場幻夢。”[5]在此,伊萬對外部世界的認知也發生了異化,現實被異化成了虛幻,而夢卻變成了現實。

三、戰争與和平的不同的表現手法的異化

與夢境和現實的交叉相類似,塔可夫斯基在戰争狀态與和平狀态的交叉中所使用的影像手法也表現出一種異化的色彩。

在《伊萬的童年》中,塔可夫斯基并沒有直接地把鏡頭瞄準在殘酷的戰争交火中,也沒有大篇幅描述戰後的景象,他着重描寫的是兩場戰役中間的故事,為戰役留下了空白的間隙。這種手法,能讓我們的想象力發揮更大做作用。特别是,主人公伊萬所擔任的是偵察兵的角色,他要做的是盡力保持寂靜,避免被敵方發現自己的存在。這樣,我們在電影中所看到的戰争就更加寂靜了。而戰争結束後,電影鏡頭給到爆發的慶祝聲、歡呼聲,這些卻恰恰是象征着和平。“這死寂,就是戰争……就在那瞬間,這死寂爆發:尖叫、怒号,就是平靜。”[6]戰争時平靜,而和平卻是怒号,這種逆轉的表現方式,正表現了一種異化的色彩。

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在影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蘊含在其視聽語言中的哲學思想總能引發人們的反複讨論。筆者這本文中運用異化理論對影片進行了解讀,然而我們必須意識到,對于《伊萬的童年》,可分析的地方遠不止于此,我們在觀看影片時,還應當關注塔可夫斯基是如何運用視聽語言來表現對戰争的反思、對人性的探索。

參考文獻:

[1](匈)盧卡奇著;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曆史與階級意識[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2]《電影批評》戴錦華著.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3月第一版

[3]袁晚晴.詩與夢的交彙——塔爾科夫斯基《伊萬的童年》[J].電影評介,2010,(12): 51-52

[4]程穎婷.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電影的視聽語言研究[D]. 江蘇:揚州大學,2015. DOI:10.7666/d.Y2908933.

[6]《薩特談<伊萬的童年>》薩特著.文學,200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