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期末論文。今天出分了。一開心,改動改動就貼了上來。謹以此文紀念因為一節課開始愛上電影的一個學期。

我不是一個對聲音特别敏感的人,直到我看完賈樟柯的《世界》,我才開始領會電影是視聽藝術這個定義的真正内涵,領會到“聽”這個維度怎樣賦予時空的表達層次上的豐富與多樣性。

有人這樣評價賈樟柯的電影說,當我們将他這十多年來的作品放在一起認真審視,就不難發現其個性鮮明的導演風格不但來源于他所關注的社會題材的特殊性,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電影語言的創新,特别是在電影聲音語言的運用方面,其自覺創新超越了以往任何一位中國導演。

這種電影聲音語言的創新性運用,在電影《世界》中同樣随處可見。從景區高音喇叭的廣播、公交車移動電視屏幕上的廣告、小餐館電視機上的天氣預報,到車輛疾駛而過的隆隆、風呼呼的喧嚣,再到門吱啦吱啦開開關關,乃至包的拉鍊被拉上的聲響,這些聲音細節不僅清晰可聞,甚至很多時候過分清晰到“分散”了我們的注意力,以“喧賓奪主”的方式進入具體的叙事空間。

在影片開端,伴随着女主人公小桃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誰有創可貼?”的問詢,一同進入我們耳畔的,是化妝間嘈雜的人聲,吱啦一聲拉開抽屜,雜物丁零當啷。亂哄哄的。音響的使用在強化着我們對于畫面“亂”的觀感。賈樟柯自己這樣解釋說:“我每部電影開頭的時候都特别亂,就不會像人家那樣很有序的……都是現實給我的壓迫感,我覺得世界發展真的是太亂了”這種亂的感覺為《世界》中所描摹的這個世界奠定了基調:它混亂、多樣、複雜,乃至焦灼、浮躁。

這種時代起伏的焦躁不安落實到個人,成為了一種掙紮着的波瀾漣漪式的躁動,而這種微妙的張力,在影片中,很多時候是通過無言的人物與背景的音響來呈現的。

以小桃為例。

從影片第一秒開始,這個女主人公身上就自帶着叮叮當當的聲音。她在影片出場時,身着即将上台表演的綠色印度紗麗,手臂上戴的配飾有一些會發出聲響的金屬片。當她甩着手穿行在地下室逼仄的走廊上時,金屬片發出的嘩啦嘩啦的聲響就混雜在嘈雜的環境音中但又可以分辨,某種意義上構成了小桃在這個“世界”中的聲音标識。這個标識是演職人員的身份所賦予的,同時又帶有小桃的個人色彩。約4分鐘後鏡頭切到舞台,小桃上場後表演舞蹈,抖動手腕,在很響的舞台背景音樂中,我們依然可以聽見小桃所戴的配飾發出的嘩啦嘩啦的聲響不符合日常生活經驗地清晰。在群舞中,導演似乎是有意識地想讓我們聽見小桃的聲音。金屬片發出聲響不受小桃的控制,小桃是無意的,但電影卻借此揭示出了一種無意識的渴望,渴望表達,渴望發聲,一個來到北京這座大城市的異鄉女子渴望讓世界看到自己。而金屬片的聲響被更大的環境音所籠罩,這是個體面對一個陌生的現代化世界的迷惘與不知所措。

小桃在影片中有一件常穿的墨綠色外套,外套的袖子上挂着一個也會發出聲響的的裝飾物。在小桃和太生鬧别扭後,有一個一分鐘不到的鏡頭,拍了獨自坐公交回去的小桃坐在窗邊的位置上穿上外套,窗外一閃而過的是夜色中的天安門。外套上的裝飾物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在風聲與車聲中,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小桃一句話也沒有說。如果《世界》是一本小說,此處或許有一段人物的内心描寫。但電影的精彩在于,它用一個我們在鏡頭中甚至都看不到的裝飾物發出的聲響,诠釋了小桃被冒犯到後的内心獨白:她失望,她生氣,但她又沒有心灰意冷,也沒有怒不可遏。她無奈,她雖然奪門而出但她逃不遠,她知道生活還會繼續。公交車上的移動電視屏幕放着《歡樂頌》,一派歡樂祥和,與她有什麼關系呢?但她明明身處其中啊!身處那個移動電視屏幕的廣告中描繪得如此光鮮的世界公園啊!她隻覺得被風吹得冷。心更冷。這時外套上的裝飾物叮當作響,再一次揭示了她的不甘與向往。

而與環境的混亂與人物的躁動相對,這個主體發生在世界公園的故事中多次響起的高音喇叭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平穩而舒緩。

影片有兩處拍攝埃菲爾鐵塔觀光電梯上升的鏡頭,其一是太生到塔頂用對講機指揮部下監視小桃行蹤之前,其二是小桃終于下定決心委身于太生後。有趣的是,這兩段鏡頭中,高音喇叭播放的導覽提示音并不完全相同。兩者都以“遊客朋友們,您好。歡迎乘坐世界之窗埃菲爾鐵塔觀光電梯。”開始,第一次接的是“本部電梯将直達108米高的鐵塔塔頂,即時,您猶如站在30層高的大樓之上,整個世界的千般地貌将盡收眼底。”,而第二次接的是“希望塔頂多姿多彩的壯麗景色,增添了您對世界的一個了解,為您的旅途帶來了一份樂趣。”

聯系前後發生的故事情節,意味頗深,影片中的音響暗示了主題與主旨,深化了電影的表達。

太生作為保安隊長,登上塔頂,熟練地詢問誰在南門,然後把對講機調至6頻道監視小桃行蹤。“将世界盡收眼底”代表了一種控制,成了一種權力和地位的象征。小桃交付了自己初夜後,喇叭中“增添了解”與“帶來樂趣”這樣的字眼對此刻的她來說帶有一種諷刺與荒唐的意味。她并沒有更了解太生,她甚至或許都沒有獲得樂趣,一夜之間,作為一個骨子裡傳統而保守的女子,她從某種意義上自以為一無所有。

“歡迎您來到埃菲爾鐵塔,請按順時針遊覽,謝謝合作。”這是另一句在影片中數次不斷重複的鐵塔夾層播放的音響。單調,循環往複。在這個聒噪得讓人心煩的聲音中,保安二小先後兩次給電梯引導員小菲倒開水,玻璃杯不隔熱,第一次小菲被燙了一下,她默不作聲,隻是微小的肢體動作,二小看見了,記住了,第二次帶了一個杯套,笨手笨腳地為小菲套上。“順時針遊覽”是一種秩序與規範,二小的工作環境“沉浸”在這樣一種秩序與規範中,這樣一個細心而溫情的二小,自己卻沒能遵守,去化妝室偷了零錢。警察來鐵塔夾層找他,他跟着警察走了,一言不發,把手裡的喇叭遞給了小菲。喇叭的聒噪毫無變化,隻是我們再一次聽見那句“歡迎您來到埃菲爾鐵塔,請按順時針遊覽,謝謝合作。”時,鐵塔夾層隻剩下孤獨的小菲,二小已經被停職,永遠地離開了公園。音響烘托出一種比“物是人非”中“物”的角色所更恒久不變的惋惜。

這種把“嘈雜”的聲音獨立出來的聲音處理方式構成電影叙事裡和影像始終平行進行的另一種叙事線索。賈樟柯正是通過這種聲音美學有力地強調了他構築的這個世界中所存在的張力。可以說,賈樟柯電影中那些幾乎出現在每個場面裡的粗糙的混響音效在配合故事推進的同時都直觀反映出全方位轉型中的中國的當下社會文化以及我們生存的空間的喧嚣、躁動。

在《世界》中,通過背景音,一個又一個平凡而鮮活的小人物得以更立體而完整地勾勒,其心理活動以無言的方式通過環境的音響得以言說。另一方面音響成為一種線索,一種象征,它暗示着電影表達的主題與主旨。同時背景的音響有時替代了通常更多被使用的有感染力的音樂,将環境與氛圍中的情緒被烘托得淋漓盡緻。

背景音的作用一般是一個背景,一種底色,一重伴奏。但在《世界》中,音響的作用遠不止于此。由于影片對一些我們生活中或許都不會注意到的音響有選擇地放大,它不再是對世界的一個寫實模仿,而成了一種藝術自覺的表達與創作。音響和前景交融,增添了另一維度的色彩,奏響了另一聲部的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