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本海默》是大衆精神産品的典範,其中提醒當代人需要持續思考和面對的問題是,我們如何和一個(科學)技術主導的世界相處;對電影中的奧本海默來說,是發明核彈技術是否正當的問題。
“技術中立論”是推進這一問題首先要處理的一種流行看法;它顯而易見地符合科學主義思潮下當代人對技術的想象——技術是某種客觀、中性、本身無害的東西,技術就在那裡現成地存在着,端看人如何使用。這一想法忽略了技術的源頭,是人帶着明确的目的發明出某種技術,用這種技術來解決某些問題。馴馬騎馬的技術,是為了交通和戰争;槍支大炮的發明,明确地就是為了戰争;核彈技術不是為了解決某個學術問題——雖然它必然動用大量學術資源——而是為了威懾敵國(且不管敵國是正義還是邪惡)。
海德格爾講“因緣聯絡”,即是說世界萬物因為效用串聯起一個整體關系,比如樹木和人的生活之間就有砍樹-制木-造屋-防風避雨-居住的因緣關系,如果你說造屋的技術是中立的,那就無法解釋房屋為什麼都要設計屋頂和四壁,這項技術實際深深打上了人的價值觀念和生活需求,一點也不“中立”。
當然,我們一般不說造屋的技術中立不中立,因為它聽起來人畜無害;讓我們糾結的常常是那種據說有害的技術,比如以網絡遊戲、短視頻為代表的互聯網技術下的産品形态,當然,更直接也是更讓人類懼怕的就是《奧本海默》中的核彈技術;盟國對廣島和長崎扔了原子彈,這時候人們說核彈技術是“中立”的或不是。
此時我們基本上是在無害的意義上使用“中立”一詞。剛才已經說到,任何技術都是因為人類活動的某種目的被創造出來的,我們當然無法簡單區分出有益的目的和有害的目的,可能多數技術的發明隻有一個一般的目的,比如馴馬/騎馬的技術是為了運輸,但核彈技術的目的(簡單說)就是為了戰争。
的确,你可以使用核彈去炸納粹德國,也可以去炸日本,甚至可以去炸蘇聯,更好的說法是,既然你可以用核彈轟炸日本,那你就可以在任何時間用它去轟炸任何國家,包括烏克蘭;總之,核彈誕生那天起就是為戰争服務的,至于你是用它來打自衛戰争還是侵略戰争,正義戰争還是非正義戰争,那無論如何都是戰争,都是為了最高效地消滅生命。
事情并不分為兩半:一半是純粹理論應用的、中立的原子彈技術研發期,一半是奧本海默團隊交出技術,從此技術不受控制;原子彈技術從一開始就被戰争目的統攝,它有預算和時限,有明确的出于政治原因的保密要求,為了趕上波茲坦會議,試爆必須提前。隻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說到,原子彈技術一旦發明出來,奧本海默等科學家就無法再控制它了。
片中,杜魯門總統說人們隻會恨那個下令扔原子彈的人,而不是發明它的人,他固然是想安慰主人公,但這種安慰顯然是失效的,我們想象中那種純粹客觀、絕對中立的科學家和科學技術的形象恐怕隻是種幻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