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午夜靜谧的時空裡,人能思考自己,人能覺察自己的存在。這是人的天性。有一些作品,指向的就是這種天性。

用一句最招罵的話來概括這部電影:我認為《狂野時代》是極為優秀的電影。借用那個網絡梗:5年或10年以後它一定會發酵。

我通常不是一個對電影太較真兒的人,也認為電影應該供人愉悅地觀賞。所以往往認可大衆的觀感,而非标新立異。

去看此片,純因為片中名詞的設定,激起了我的興趣。諸如“大她者,鏡像,“殘缺的主體”,讓人很直接地聯想到拉康。我搜了相關的評論視頻,幾乎都将此片罵得體無完膚,因此我心裡多少也蒙上一層看法:本片為了玩哲學梗而落于形式主義,是一部空洞的“裝X”電影。

我專門多花十塊錢,選了可以半躺着的位置(以免睡着)。結果影廳就我一個人。從哲學上,這是完全的“自我在場”。當影片徐徐展開,我竟然感覺到了舒适。音樂、畫面珠聯璧合,一切都恰到好處,我忽然覺得它很可能不那麼糟糕。果然,在這兩個多鐘頭,我獨自霸占影廳,度過了靜谧地流淌着的午後時光。電影結束一度不願意離去,直到聽完片尾最後一個音符。

好了,我會說這部電影,至少非常對我的胃口。但前提是,我并不因為那些所謂的“厚重的緻敬”,那些藏于片中的大量知識,才說本片是值得欣賞的。實話說,它緻敬的那些玩意兒,我一概不懂,相關的電影曆史,我也并不清楚。我僅是從肉身凡心的角度,享受并覺察了作者的表達。我喜歡他感官體驗鋪滿,而不用像商業大片一驚一乍。也非常欣賞他的叙事節奏,鏡頭調度。更重要的,他的故事。

至于很多評論“本片難以理解,内核空洞,劇情不牢靠”,我大概也能理解這種感受。當然我也懷疑,很多人在稍有不适的時候,就關閉了認知大門。事實上本片的隐喻當然也非常多,但興許并不是最重要的部分。直接從劇情來講,它并沒有那麼糟糕。

這5個單元的故事,當然不算是大衆化的叙事,可它們其實也很鮮明,不算太複雜。電影講清楚了每一件事,邏輯鍊條清晰且自洽,并沒有什麼東西晦澀高深,要極高修為才能去參悟;更不涉及到什麼解密——如果有,那也是另一個層面的東西。你直接從“表觀的”故事層面,就能知曉導演在講什麼。叙事是顯化的。

我想立刻會有人反問:那他在講什麼?有種你告訴我?

又或者人們會說:他壓根兒缺少正常的故事的起承轉合,為什麼他不給出一個明确的交代?

電影并不是算數學題,追求精确的過程和精确的解。人們當然可以喜歡快節奏的直白劇情,但這并不表示,任何清晰的劇情,都要有“可轉述性”。隻不過,這個時代有太多的電影解說視頻,讓不少人習慣了轉述。

要我說,這五個故事非常清晰。第一個故事如夢似幻,奠定了主題内核。如果你覺得他主題很空,也許是因為,你内心太想要一個明确的釋義。這大概是短視頻時代我們的另一種思維習慣。但是電影中,你不妨看成,他講的就是“那麼一件事而已”,你可以看成是神話,也可以看成是童話。他在說什麼,默片似的文字已經寫清楚了。接下來的幾個,也都是具體的故事。誠然, 并沒有過山車一樣的矛盾沖突,也并沒有所謂的懸疑反轉,那又如何?它抽離出了現實,在叙述某種玄奇。你也可以将其看成是舞台劇——舞台劇和電影融合,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導演把音效和畫面的質感做得很好,并非炫技,而是在配合這種叙述。雖然五個故事以五感命題,但感官體驗和故事情節是融通的。

這樣的故事,需要人的右腦全面地放開,甚至需要身心靈放松下來。很多人說:“我們看電影是為了放松,但這個片子讓人很得很累!”是的,也許确有其事,但本片的觀影邏輯或許應該是:如果你本身不夠放松,你就體會不了他的松暢。如同緊繃着肌肉去接受按摩,自然更累。

比如苦妖那個部分,你可能本來期待發生點什麼,可是事情倏然而止,實在讓人郁悶。但它原本的意圖,就是一種呈現,并留下長長的尾韻,如同末了那個長鏡頭。

我承認,稍有曆史感的人,可能會知道他在說什麼,比如“當老師的父親被瘋狗咬了,變得很凄慘雲雲”……但這不重要,單從樸實的人類情感的角度,這個故事的表達,也是可理解的。諸如相身破碎,諸如“看到的那個妖怪如此容貌,其實是主角心裡的顯現”……這些設定,我覺得即便沒有禅宗知識,大部分人也能體會。它不需要你自己在心裡解釋清楚。另外,諸如“先見豬再見如來”這樣的内容,有喜感,有不屑感,荒謬和無奈同在。你不用想得太複雜,故事呈現的就是一種“相遇”。

包括騙局的故事,吸血鬼的故事,都是這種感覺。這很像中國古代的志怪故事,如果你去看唐傳奇之前的志怪故事,用今人的習慣,它們似乎沒有說什麼“大件事”,就隻說了一種“設定”和“相遇”,但那同樣是一種趣味,是一種靈光乍現,淡泊随意和鋪陳,供人慢慢品咂。個中的人與事,翛然而來,翛然而往。于我來說,這五個故事都有這樣的感覺,簡直有點像是:用高級的方式,觀覽六朝怪談。遊走在王嘉、幹寶、劉義慶他們的世界中。

當然在這種呈現中,有人覺得拖沓無趣,倒也正常。如前所說,這似乎需要你打開另一個“心的閘門”。

不過,我個人很喜歡那些所謂荒謬的成分。如你所知,這電影說的就是夢,夢的生成機制,夢裡的視角遊走,所以他的細節走向,并不刻意追求刺激和反轉,卻又有那麼靈巧的荒謬感。你猜不到下一步導演又要怎麼搞,所以有一種不确定感,有一種無法把控感——這刺激了很多觀衆的焦慮,仿佛觀影的快感無法釋放。

但倘若你打開的是另一個閘門,你會忽然發現那妙不可言的部分,就像不會喝咖啡時,舌頭不堪其苦,但忽然能品咂奇怪香味之後,随即湧現的那種快意。那種猜不出的感受,恰是人生夢幻感的原初。導演為了配合這種體驗,用了很多感官元素。比如全程很多充沛的雨水,帶動人的一些天然情緒沉浸其中。簡直要洗刷我們這個時代麻木的、追求高烈度刺激的神經。泳池裡閃動着微光,水聲無處不在,陽光像調色師一樣撒下的金色,配合質樸的年代感的“磚瓦的靜默”和“樹木的搖曳”,讓人通過2d畫面,能體會到置身其中的快感。如同有位喜歡本片的朋友說,自己似乎聞到了泳池消毒水的氣味。

好了,聊了直接的部分,還是說說可以“裝神弄鬼”的東西。關于本片意涵所指,是電影愛好者樂意讨論的。其實我對那些緻敬和曆史知識并無興趣,但若說到那些metaphor或意義内核,我确實也非常豐富地感受到了。當然對與不對,是另一回事。

首先是本片的“存在主義視角”。

導演并沒有玩弄哲學的玄虛,但存在主義視角卻非常明确。哲學概念無需贅述,所謂存在,當然是要探讨你作為一個主體存在于世的問題。

人的無奈之處在于:你為什麼是你,你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被放置在世界上。如若好命也就罷了,但很多人卻又遭受苦難和艱辛——被置身于世,卻又被遺忘。這即是存在主義所謂的“被抛擲于世”。

——我一睜開眼睛,我忽然有了知覺,已經在我自己的生命之中了。就如同一段電影,已經開始上演了。

——這便是那個怪物——放映機成精的一個價值。他所代表的狀态,就是徹徹底底的“被抛”。甚至在片尾,他又另一次被抛。

而幾個單元故事的時序展開,也正是一“個主體在時空中這樣多次被抛”的過程。當然,以我們傳統的觀念,說“轉世”似乎更好懂。但轉世總有一個“人生的完整性”在裡面,被抛則連這個基底也沒有,就是徹底地“開出一個世界而已”。這原本就是歐洲現象學的思維,存在主義是現象學的一個分支。導演以“放映機”來設置主角身份,這種結合确實是巧妙的。畢贛一定是一個現象學擁趸。

我剛觀影時,一度想到了寺山修司的《死者田園祭》,但後來發現不是同一個路子。那個片子要更加激烈晦暗,且在劇情上更不通俗。不過在存在主義視覺上,我卻想到了法國存在主義漫畫家馬修安托萬馬丁的《夢之囚徒》,這套一共6本的漫畫,妙不可言。以故事的快捷來衡量,那它未必達标,但是如前所說,你換個閥門去看的時候,卻可能達到一種顱内高潮。我不知道畢贛是不是《夢之囚徒》的讀者。但他對“人的存在”的思索,絕非自說自話。

另外,我也必須承認,本片有豐富的東方哲學的表達。道家和禅宗,灌注在某兩個故事裡。它并非強行說禅論道,卻配合了劇情的時代特征。比如第二個單元,我感覺對應了《莊子》中的幾個重要意象(當然這也可能是巧合)。為什麼樹燃燒了?可以有很多解讀,我直接想到的是《外物》篇的第一段,當一個時代“道被毀壞”之後,一切的顯像就是熾烈的,大槐樹被焚毀。所謂“木與木相摩則燃,金與火相守則流…… 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按照精神分析的觀點,單獨的一株樹,原本就代表人的自性和生命力。還有鏡子的意象,除了緻敬别的電影,本身的典故也很多,不過,這樣的解讀,就有點掉書袋子的意思,而且這樣解下來,可有一卡車的内容。

來說說關于所謂元電影的說法。

我覺得這并不是一個太新鮮的東西。“meta”這個詞翻譯為“元”,本身的神秘性增加了,其實它并非那麼新奇。電影的所謂“第四面牆”,這年頭原本人盡皆知。電影中又有人看電影,出現了觀衆,裡面的人在注視着畫面,和電影外的觀衆相呼應,這并不是什麼古怪的技巧,很多影視作品都可能利用這一點。不過,在電影末尾的設置中,光一樣的觀衆,在坐席中漸次隐去,還是達到了某種奇特效果:散場。

人間就是一場巨大的聚散。散場之後又如何,這是人心的隐秘之處,時常會追問的問題。中國古人說人“生則氣聚,死則氣散”,有點類似的味道。不過整個人間,整個時代,甚至人類文明,這場巨大的戲劇的聚散,又當如何?這個問題頗為存在主義。而每一個單元的蠟燭燃燒的意象,也頗為濃烈地映照着這個問題。

末了的電影院,那些柱子也像蠟燭一樣融化,字幕出現,影片結束。存在主義的代表哲學家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起源》一文中,說出過一個自己的想法。當年邁的他,踱步在希臘破落的帕特農神廟的時候,他望着那些殘破的柱子出神。在當時修建之初,這些柱子裡的殿堂,讓人一跨步即能感受到神性,但數千年了,這些柱子被海風侵蝕,早已殘破得快要垮塌。而它們終究會垮塌,化為塵埃。人間的一切不過如此,有何指望?但在那一瞬間,這位哲學家說,他知道了——他知道古希臘人心如明鏡,他們知道再璀璨的文明,也一定和柱子一樣,在時間沖刷下經曆“成住壞空”,你果真是無法指望的,但你又永遠可以指望。因為一切都無關緊要,在這些碎石上,再堅實地建立起殿堂吧。時間也必然讓你這樣。

當我看到畫面中的電影院,像是風化掉的柱子,像是蠟燭在融化,我不可遏制地想到哲學家在殘破神廟裡的思考。而末尾的另一句話:我們都是曆史上的枯骨,又多麼深切地告訴人們,當你被抛為你本人的時候,你難道未嘗想過,這樣如夢的人生,難道僅僅隻是一次嗎?另一番的時空中,有另一個你嗎?莊周夢蝶的故事末了說:這就叫物化。化顯出一個物理性的世界。這或許正是這個電影中的那個做夢的怪物,那個攝像機成精的事情,可以帶來的“風味”。

或許,我說或許,從來沒有什麼生與死,隻有從一場夢到另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