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杉姐,首發微信公衆号《外灘TheBund》

01 王家衛,25年後的一顆糖

今年的情人節,王家衛把《花樣年華》重新搬上銀幕。

這是《花樣年華》時隔25年後的首次重映。

對于導演、電影和影迷,都有着非凡的意義。

被備受期待的5分鐘加長内容裡,2001年的“蘇麗珍”和“周慕雲”,相識在便利店。

她匆匆跑進他的便利店,交給他一串鑰匙,要與現任訣别。

但沒過多久,她就反悔,又沖進便利店,拿回了鑰匙。

但這串鑰匙沒能讓這個時代的蘇麗珍與男友複合,反而讓她撞到第三者。

之後的情節,就特别王家衛了。

蘇麗珍在便利店療傷,點了所有的奶油蛋糕。

仿佛她咽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傷心。

而這個時代的周慕雲,看着他嘴角的蛋糕屑,沒有太多猶豫,吻了下去。

這一吻,就吻了好多個夜晚。後來,有一天,他再次吻下去的時候,蘇麗珍醒過來,抱住他的頭,開始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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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用一段千禧年的愛情故事,給所有《花樣年華》粉絲送了一份甜蜜大禮。

2001年的蘇麗珍和周慕雲,與1960年代的不同,這次他們都格外勇敢。

網友說,這一吻,我們等了25年。但25年過去了,我們好像都變了,我們不再需要這個吻。

02與《花樣年華》的初相遇

《花樣年華》是西方媒體眼中,最完美的王家衛作品。

他們驚訝于中國女性下樓買飯,都穿得如此漂亮。

更驚訝于,中國人的愛情觀,欲說還休,霧裡看花,層巒疊嶂。

而中國觀衆,對于《花樣年華》的情緒,長時間停留在了一種“愛而不得”的遺憾裡。

《花樣年華》講了一個什麼故事?戴錦華說,它表現了一種永遠的匮乏,一種永遠的彷徨,一種永遠的可望而不可即。

兩對相鄰的夫妻,在同一天搬進香港的同一所公寓。

小小的過道兩邊,住了好多家人,過道老舊而狹窄,工人難免會搬錯東西。

蘇麗珍和周慕雲的第一次相遇,慌亂又尴尬。

兩個人從對方和自己另一半的同款皮包和領帶裡,發現了另一半出軌的秘密。

他們都想确認,這件事的真實性。

于是,兩人從日常打招呼的普通鄰居,迅速升級到了約飯、借書的朋友。

錢鐘書在《圍城》裡說過:吃飯和借書都是極其暧昧的兩件事,一借一還,一請一去,情份就這麼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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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最初,他們想偵破,另一半是怎樣開始偷情的。

後來的後來,他們都成為了另一半。

《花樣年華》之所以成為經典愛情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它傳遞出的東方神韻。

蘇麗珍和周慕雲之間沒有明目張膽的愛情,隻有狹窄樓梯間、街邊拐角處的反複偶遇對視、擦身而過,午夜霓虹流轉下忽然握住又收回的手,斑駁牆壁前的試探、大面積紅色背景的旅館裡,兩顆悸動的心跳到嗓子眼,卻又匆忙逃跑的蘇麗珍......他們明明什麼都能發生,卻什麼都沒發生,但又滿足了觀衆所有的想象。

最暴露的情話,隻停留在“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走”。

看破不說,永遠在摩擦,卻永遠沒相交,情感細碎如雨絲,剪不斷,理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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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删掉的戲份裡,兩人是有身體交流的。)

0325年後,我們看懂了更多暗語

《花樣年華》在2000年上映的時候,很多觀衆都年紀還小。

當時大家會問,為什麼他們忽然就在一起了?

為什麼明明相愛了,還是不能在一起,一張船票,究竟是有多難買?

但25年後,再看花樣年華,大銀幕和4K修複的畫質以及閱曆的增加,讓包括我在内的很多觀衆讀懂了其中的暗語。

1、蘇麗珍的旗袍花色多變,不隻是對中國傳統經典女性形象的複刻,更是人物心境的外化、人物關系的隐喻。

兩人此一次吃飯那場戲,蘇麗珍旗袍上的花朵,明豔、馥郁而圓滿。那時,他們終于确認了心中的疑問,以正義者的身份去審視另一半,并找到了可以傾訴心事的同類,是一段關系,最美妙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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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被困在一個房間裡時,一個人寫小說,一個人在床上休息,沒有越軌,但旗袍上纏繞的曲線,早就讓兩人在内心把出軌這件事演了一千次,一萬次。那些線條,是從蘇麗珍靈魂、皮膚裡長出來的,抓的所有人發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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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太善意提醒蘇麗珍後,兩個人密集的約會,戛然而止。此時的蘇麗珍,望向窗外,美麗的像是一件藝術品。她的旗袍領子,在這個時刻,出現了最大空隙,這是全片,蘇麗珍暴露脖子面積最大的時刻。因為她已經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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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袍表現人物内心,也推動叙事。蘇麗珍和周慕雲在同一家餐廳吃飯,一頓飯的時間,蘇麗珍和周慕雲嘗試揣摩彼此伴侶喜歡吃什麼。這場戲其實很短暫,一不小心就會被看作是吃了一頓飯,但蘇麗珍在這個過程中,換了兩次旗袍,等他們坐上汽車回家,蘇麗珍的旗袍,又換了。

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吃了很多次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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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出軌的人,何止蘇麗珍和周慕雲?

以前看《花樣年華》,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蘇麗珍和周慕雲身上,有些觀衆,甚至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另一半是先出軌的那一對。

四個人的戲,隻有蘇麗珍和周慕雲兩個人有正臉,因為偷情的人,沒有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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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慕雲公司的阿炳,不僅嫖娼,還想跟蘇麗珍有所發展。

蘇麗珍的老闆,有正室,有紅顔,他生日陪太太吃飯,吃完飯還要給餘小姐打電話安撫一番。

連讓蘇麗珍的老公從日本帶皮包,都是帶兩個,紅玫瑰與白玫瑰,他似乎權衡的很好。

《花樣年華》裡最隐蔽的“出軌者”,或許隐藏在那桌子徹夜不休的麻将場。

打麻将會打出問題嗎?男男女女,長時間在一個封閉的房間裡,日子久了,會出什麼問題,張藝謀早就在《大紅燈籠高高挂》中,用三姨太的故事,回答了大家。

打麻将,是更古早的太太們,有合理理由和異性共處一室的少數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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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叙事向來簡潔,沒有多餘的鏡頭和人物,且喜歡用形式表現叙事。《花樣年華》裡除了蘇麗珍,誰換的旗袍最多?是孫太,粗略統計10件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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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太不管有沒有實質性的出軌,但她的精神,已經和麻将場上的某位,或某幾位,産生依戀。當然,這裡有很大的想象空間。

王家衛用背影與側寫構建了一個“無面者的偷情宇宙”。

3、蘇麗珍和周慕雲,其實一點都不傳統。

蘇麗珍和周慕雲,是住在一個樓道的鄰居,那時候的鄰裡關系,和現在不同,空間小,不隔音,大家每天要見上多少次。樓道裡人多嘴雜,如果細看會發現,每一個“好心”的鄰居,都是監視二人的狗仔。

蘇麗珍穿旗袍一個人去買面,煮了一大鍋芝麻糊,拎什麼樣式的皮包,走的太早,回來太晚,都會被鄰居懷疑。周先生一個人應該買多少飯,撐什麼顔色的傘,和太太吵架了,不是私事,是整個樓道都心知肚明的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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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麗珍被發現剛好在周慕雲家裡時,孫太顧太直接把麻将局搬到顧太家裡。這場麻将,打了一個通宵之後,孫太還要找人來接力,無非就是想看戲吃瓜,看看什麼時候,能把蘇麗珍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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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太的客廳,就是一個鄰裡間的小社會,蘇麗珍和周慕雲,想要融入這個空間,隻能去打麻将。蘇麗珍被孫太訓斥過要有分寸後的做法,是成為孫太客廳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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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鄰居和伴侶的眼皮底下搞暧昧,直接打電話到對方辦公室的做法,放在這個年代,都是很大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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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慕雲聽見蘇麗珍回來,會直接沖出來。)

蘇麗珍在公司幫老闆周璇于太太和情人之間,但私下裡,她要老公帶一樣顔色的皮包給老闆的太太和情人,恨不得老闆後院起火,也是看客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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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旗袍,每一件都把身體遮的嚴嚴實實,但誰能否認她的性感?畢竟,換衣服比吃飯還多,而且,曲線畢露。而周慕雲呢?他租旅館住,口口聲聲說沒想到你會來,但男人用結果行事,既然租下旅館,就是猜到她一定會來。

而且,他望着蘇麗珍的眼神,從來明晃晃,像刀子一樣鋒利,根本就不想藏。

4、花樣年華,不是一個愛情故事。

王家衛老早就說過,《花樣年華》不是一個愛情故事,在他最早的計劃裡,《花樣年華》的片名叫《三個關于食物的故事》。第一個關于食物的故事,是我們在2000年看到的《花樣年華》,60年代因為有了電飯煲,女性從廚房中被解放出來,開始有更多個人空間。第二是方便面,一個人一碗面,是享受單身的開始還是結束,他畫了一個問号。第三是24小時便利店,它的出現,所有的人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找到一席之地,讓也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重映版增加的内容。

因為2000年是當代場景,所以最先完成。等到接下來開始拍60年代,結果越拍越長,方便面的故事,便無疾而終了。

雖然關于“時代”的故事,沒有最終完成,但發生在60年代的《花樣年華》,其實有着鮮明的時代印記,它的背景,從不單薄,反而複雜而厚重。

故事發生在60年代的香港,電影台詞中,反複提到“香港現在這麼亂”。周先生從日本帶回來的包包,電飯煲,就是香港文化、經濟,遭遇西方大沖擊的縮影。

電影結尾,孫太搬家到美國,顧太搬家到菲律賓,周慕雲去到柬埔寨。王家衛眼中的很多香港市民,是四處飄散的。

但抛開這些,電影中的BGM是《花樣的年華》《四季歌》以及弄堂、麻将、旗袍、鄰裡間相互友好,又相互監視的一系列元素,全都把故事的空間,推回到了那個嘈雜、狹窄、陳舊的老上海空間裡去了。

1963年,王家衛随父母移居香港,和哥哥姐姐被迫分離十多年,一家人四處飄散,但無論走到哪裡都保持着上海人的生活習慣和做派,正是王家衛自己的經曆。

因此,文化與空間、時間與身份割裂的焦慮,“無腳鳥”一樣飄散的身體和靈魂,其實是王家衛作品永恒的痛。愛情,婚姻,人生,心理認同……處處割裂又暧昧,那是整個時代,巨大的暧昧。這一點,不再贅述,現在再看,會發現王家衛的所有電影裡,都有這樣的缺失和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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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花樣年華25周年後,我們不需要那個吻了

回到更具體的《花樣年華》故事本身,當年,他們糾纏過,我們糾結過,歎息過。

但低谷時的相互慰藉,常常是另一個錯誤的開始,蘇麗珍和周慕雲未必有太多真情。

大銀幕上,能看到張曼玉眼神很多時候是散漫無光的,而梁朝偉,時不時會暴露出兇狠的微表情。

試探、戒備、報複心,比愛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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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就算兩個人真的深刻過,但誰又願意和一個每天一睜眼就能證明自己錯誤的人生活呢?

那個時代的愛情,就像蘇麗珍的旗袍一樣,不管怎樣的豐滿,深刻,立體,注定就是要當做玻璃窗的珍寶,被人觀賞的。

我今天再看《花樣年華》,我對它已經沒有太多愛的思考,更多的,是感受到一種溺水的情緒。

花一樣的年紀,希望有人呵護,被人珍視,但時局、命運、遇人,往往都不盡人意。

蛇皮紋的高領子卡在脖子上,像一堵牆,一把厚重的枷鎖,讓人沒辦法喘氣。

人在溺水的環境裡,一定會掙紮的。

孫太這一代的女人,用每天在客廳熱熱鬧鬧的打麻将,來掩蓋了她内心的寂寞。

1960年代的蘇麗珍,在精神和肉體之間掙紮。

而2001年的蘇麗珍,放下了所有隐蔽的東西,選擇主動迎接。

本質上,都是一種自救。

蘇麗珍和周慕雲的感情,放在任何時代,都是缺失品,因為所有教化都在教我們做“正确的事”,但人的天性中有一部分,是探索禁區。

看似一切柔弱平淡,白米粥一樣歲月靜好的生活,私底下,都是暗流湧動。

電影結尾的戴高樂訪問柬埔寨,周慕雲将私人情欲置于曆史荒原——個體的掙紮在時代面前,終究是顯微鏡下的塵埃。

說《花樣年華》是愛情片,不如說它是由愛情開始的社會觀察片。

大多數人的悸動,都會掩埋在時代裡,成為那些永恒堅固的,牆壁上的一個小小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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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什麼在25年後,看懂了花樣年華的更多暗語,以及不再悲傷?

硬件上,大銀幕給了很多年輕觀衆,看清它的機會。

本質上,時代變了,我們變得不再非愛不可,眼界更寬廣了。

以及,我們更理性的接納了,愛情的不完美和它僅僅是生命的一部分,沒必要把所有的經曆,都集中在這裡。

王家衛在25年後,給我們吃了一粒後悔藥,可惜我們都長大了。

哪吒"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宣言,是當下年輕人的集體意識。

我們不需要勇氣了,我們需要的是,真正有意義,且結善緣的花樣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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