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開始前隻有白色幕布(演奏者不可見)及一個寬泛的标題被給出——“D’est(香特爾·阿克曼《來自東方》) en musique”。演出全長70分鐘,原紀錄片全長107分鐘。曲目單:拉威爾、拉赫瑪尼諾夫、柴可夫斯基、肖邦、Martinu、雅納切克、巴托克、施尼特凱、普羅科菲耶夫。面對此類零碎曲子大雜燴,總有種即将被投入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恐懼——樂思在被斷裂呈現的抒情或進行曲式的連續演奏中消逝。是否隻是另一場沒有足夠修養的“愛好者”們對人氣材料的二次消費?

沒有報幕,音樂廳頂燈暗下後,一束投影從後方射出直至帶有褶皺的白色大幕——東歐城郊高速公路上行駛的車輛,被同方向運動着的平移長鏡頭捕捉,以一相對速度運動着。同時,因白幕帶有2%左右的随機起伏(褶皺),車輛又在垂直于白幕朝向觀衆的維度上浮動,如水池中的波紋;純視覺上便已産生了一種偶發且奇特的節奏。影像帶着這一空間節奏無聲地行進着(甚至沒有放映機的白噪音),靜默約45秒後,拉威爾“Kaddish for cello and piano”自幕布後響起。“音畫不符”是我的第一感受:抒情旋律與汽車在幕布内運動的鼓點不匹配,同時也無法與冷靜理性的紀錄片式影像産生任何共情。任何審美或意義均無法被落實在這影像與不可見音樂(甚至有懷疑音樂是否從音響發出)的融合上,觀衆/聽衆被卡在座椅上動彈不得。隻有一種可被降解為“哀傷”的情緒慢慢滲出,似乎此時我們隻應感受而非感知。

數分鐘後,拉威爾結束,影像繼續保持靜默行進;畫面轉入城郊高速線外的農民、趨于靜止、平和。30秒後,拉赫瑪尼諾夫奏鳴曲開始。感受同上。又過30秒,畫面轉入夜晚、城市内的快速路;汽車亮着大燈從左上角駛入,滿足透視定律,一邊變大一邊從右下角沖出。同時,幕布褶皺引起的波紋由于燈光不足,無法清晰顯現;汽車燈光篡奪了視線主體,因視覺暫留現象,成為了畫面中跳躍着的線條。音樂也正行至一個小高潮,拉赫的柱式和弦加深了拉威爾原有的悲劇感,不斷下砸的節奏也正逐漸靠近汽車的連續沖擊——突然,一陣強烈的振動聲響起,在這一時刻它同時指代着多物:某部調為靜音的手機、某位觀衆強勁抖動的雙腿、我腦海中對共振頻率的期望轉換而成的幻聽、機械(音響)故障、以及,快速拉開的幕布——是的,白色大幕此時從右至左拉開,猶如一塊巨石投入池塘,激起的巨大水浪裹挾着影像(以及被壓扁但繼續行駛着的汽車們)向左卷去;演奏者被展現、柱式和弦清晰可見,存在于一個又一個真實下砸的手部動作中。這一“眼-耳-心”的強烈共振持續了數秒,我才發現原來帶有褶皺的白色幕布下還有另一層半透明的熒幕;它堅定地反射着(雖亮度降低)持續行進的影像-汽車,同時混雜着從其後透過的兩位演奏者的輪廓。(兩位女性,大提琴與鋼琴)

演奏者現在擁有了被展示權,她們真實可見地存在于聽衆視野中央;那麼,除了提供聲音,她們在這一混合影像中又是如何存在着的?

音樂繼續前進,在柴可夫斯基及肖邦中跳動。畫面轉入夜幕中的中央火車站,帶着東歐式的“後”共産主義憂郁;同時,平移長鏡頭繼續着、中性地記錄着。{平移長鏡頭甚至不隻有文獻價值,更有科學價值;我們可以通過計算速度、時間、位移,将車站這一空間解析化,進行再建構與定位}結束不着調的大括号,讓我們回到熒幕後的演奏者們。除了放映機的初始光線,也有來自他處的光線聚焦在她們身上。她們在影像中的身份也随着這兩束光線的強度對比及顔色差異不斷變幻着。此刻她們被暖黃色燈光萦繞着。火車站候車室内的平移鏡頭忠實地記錄着候車者們:在熒幕下部,他們的衣服、行李呈現不同顔色;它們同時反映着放映機光線的不同強度。

候車室座椅、行李箱、風衣——深色被呈現時,放映機光線不可見,演奏者被暖黃色燈光及來自俄國/波蘭的音樂圍繞着、成為了倫勃朗式肖像;同時也是位于我視線遠端的模糊處、被放置于東歐火車站這一神龛中用于崇拜的小雕像。來自西歐的悲憫。

人們的臉、身體、大理石地面——淺色被呈現時,放映機的白光覆蓋于整個屏幕,僅有幾絲映襯着演奏者輪廓的暖黃光得以逃至我的眼中。她們成為了隐藏在光明下的幽靈,在律令及人們緊繃的表情下徘徊;同時也為即将在駛向貝爾格萊德的列車上被抓住的走私犯們奏響諧谑曲。

移出中央火車站,畫面轉入平移下的城市高速路、汽車、及遠方的赫魯曉夫樓。放映機光線被縮減為數十個光塊:居民樓中如俄羅斯方塊般排列的燈光、汽車前後的四條平行線(白色大燈及紅色刹車燈)。映照着演奏家們的也是紅光,她們成為了橫立在道路正中的三角警示牌。此式僅剩大提琴低吟着雅納切克,放映機光線逐漸淡出、汽車的形象也跟随着一同消逝;刺眼的紅色警示牌在頑強地亮了一會後(随着一個小高潮)也逐漸暗淡下去。影像與聲音在布加勒斯特郊外陷入深淵般的沉默、沉默…

沉默持續十數秒,此後便是一些回環,似乎是古典主義(貝多芬式的)對呈示部的無聊重複:白色幕布被拉回舞台——随之而來的是巴托克的機械式狂歡,及正高潮時被再次以三倍速拉開的白色幕布(一塊更大的石頭落入池中);之後是半透熒幕下對東歐家庭之凝視;最終以施尼特凱神經質般的音色結束這一重複。

最後,一個肖斯塔科維奇反諷式coda:在扭曲喑啞的施尼特凱及某類絕望影像切出數秒之後,舞台正上方突然落下十數米長的亞克力配重柱,“啪”一聲落地并拉來了另一層絲綢狀銀幕;還未等銀幕穩定下身形,一段接下來将重複數次的舞會情景便乍現其上,并神來之筆般配了普羅科菲耶夫的芭蕾舞曲(我們總應想起日丹諾夫時期還有普羅科菲耶夫的存在)。飽和度極高的豐滿色彩與過度完整的新古典主義音樂瞬時充斥于銀幕之上,同前65分鐘内所呈現的老式膠片風格截然不同。這一凝固了時間的三拍子華爾茲,在消解過去回憶的同時又喚回了它們;卻如同惡毒的陷阱一般,利用庸俗的數碼影像将所有人物、曆史、集體記憶定格在了催眠般的永恒歡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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