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看着宮崎駿的動畫長片長大,這部新片和以往的都不一樣,想為看不懂的朋友簡單寫寫這部電影講了什麼,至少說提供一個理解思路。以下内容涉及劇透。
小時候最喜歡宮崎駿的作品是《天空之城》,裡面有一幕很唯美的場景,清晨巴魯爬上屋頂,放飛鴿群,吹小号喚醒小鎮,然後在日出的金光下,少年遞給少女飼料,少女在白鴿的簇擁下笑靥如花,八音盒晶瑩剔透的背景樂人的笑聲中響起。
這一幕很純真美好,可說是完美無瑕,但其實經不起細想,它少了點什麼,它是童話,也是失真的。如果你看了《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最後五彩缤紛的鹦鹉圍着人飛舞的歡快場面,你就會知道,這一幕少了鳥屎。對,鳥屎。
這是理解《你》的重點,是宮崎駿在晚年對自己的颠覆和挑戰。
宮崎駿從來不滿足于創造童話,這點即使在很多早期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到痕迹,他會不合時宜地加入一些讓人不太舒服、甚至有點恐怖的場景、嚴肅的議題,比如天空之城最終要被炸毀飛走,幽靈公主裡的黑色詛咒蟲、斷頭鹿,關于戰争的反思,科技發展與自然的關系,很多作品的結局也不是簡單賞善罰惡的大團圓結局,千與千尋裡面千尋回家了,但再也見不到白龍,天空之城被炸毀,幽靈公主的森林戰後犧牲了神靈重新生長,與阿西達卡橋歸橋路歸路。但這些情節是細小的、隐藏的,得經由細思才恐極,故事中主要的情感走向、主要人物塑造,都是積極美好的,最典型如《風之谷》裡娜烏西卡英雄少女簡直神明一樣純善美好, 《龍貓》裡天真可愛的小女孩,或者哪怕像千尋、琪琪、哈爾、蘇菲一開始有些諸如懦弱膽小、自卑迷茫之類的小缺點,但經曆成長後來全部溫暖、勇敢、積極、善良、無私、反戰,而不美好、現實中惡的部分往往也簡單歸因給“壞人”角色,比如貪婪、噬權的軍官,認為戰争正義不擇手段的将軍、發動戰争的女王等等。
真正的轉變是在晚期的作品《起風了》,從這部開始宮崎駿将“鳥屎”畫得更明顯,雖然也僅僅放在結尾一點。這個故事裡的男主雖然理想美好,一心隻将飛行器當作藝術去做,不顧一切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卻實際上為戰争做了嫁衣,也永遠失去了愛人,你能看到這個人對美好理想的追求和不懈的努力,也能看到他近乎虛僞的天真,近乎冷漠的取舍。他不再是甯願當豬也不當法西斯、可以簡簡單單隻飛行不參戰的紅豬,不是像娜烏西卡、希達、小桑、哈爾蘇菲,以自己的犧牲、努力、愛情的力量阻止戰争的英雄,也不是像千尋隻要不改初心、努力工作就可以得到認可、找回家人,與愛人相互成就。他的美好就是他恐怖的一面,這個故事/世界的美好也是它恐怖的一面。
到了《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就是把《起風了》結尾的底色無限放大,貫穿整個片子。這部片子裡有無數和前序作品中相似的場景,但你看的時候又會覺得味不對勁。它的每一幀都好像在對你說,你記不記得以前我畫的那些童話裡的飛行器、坐火車、日劇跑、戰争、魔法、英雄少年少女、小鳥了?你敢去看現實裡的它們是什麼樣子的嗎?
現實是,漂亮的鳥兒簇擁你、停在你窗台上會落下一堆鳥屎;現實是,英雄少年拼盡全力也對戰争無能為力、救不回最愛的人;現實是,英雄少年也因為解決不了心裡的陰影而傷害别人、有處理不了的人際隔閡和冷漠,會說謊、會恐懼、會用卑鄙的手段反擊,英雄少女也會毫不猶豫拿起武器攻擊别人誤傷無辜;現實是,身邊的朋友和家人關心你不是你想要的樣子,甚至也不是面冷心熱,他們也有私心,也狡猾;現實是,愛你的人也會傷害你、被你傷害,可以依靠的人依賴的生活就是戰争/世界災難的源頭/助推者;現實是,你不僅無法拯救世界,甚至沒法置身事外、獨善其身。
宮崎駿是從年輕到年老走過來的,也是從二戰後,殘酷的非正義戰争戰敗後的一片焦土,熱血沸騰蒸蒸日上的昭和時代、泡沫經濟破滅的低迷的無助走過來的,從他的早期作品看到現在,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從激進的滿腔熱血、一往無前,到自我懷疑、掙紮、英雄末路的心路曆程。
很多人想從電影中找到“要活出怎樣的人生”的答案,但宮崎駿從來不是一個高高在上自诩智慧給你指點人生的爹味老頭,沒法心安理得滿足于給你一個似是而非的“努力就可以實現理想”、“愛可以拯救世界”的簡單漂亮的虛僞答案。他自己的心裡還是那個像牧真人一樣真誠清醒得幾乎殘忍、謙遜内省、艱難求索的少年,也是自己片子裡帶着批判去反思的老一輩九子/火美、曾叔父,他們為了建立理想的美好世界,遁世、去尋找完美無垢的積木建立自己建立烏托邦、金字塔,但事實是隻要是人不是神仙,那就不可能是純善的、建立完美世界,如真人所說,自己頭上的傷疤就是自己的惡,由自己的手建立的世界一樣會有邪惡、暴力、剝削、戰争,如同火美雖然是為了解救投胎的新靈魂哇啦哇啦放火燒鸬鹚,就像很多人說戰争是為了讓孩子過上好日子,戰火也會燒死哇啦哇啦,而屠殺鸬鹚的造成的苦難也無法簡單用正義脫罪,甚至反噬現實中火美(九子)也是死于這樣的戰火。所以真人對于他們是不認同的,他拒絕成為曾叔父的繼承人,也大喊阻止火美燒鸬鹚。這是宮崎駿對于自己一代人建立的世界、理想主義追求的否定,對于自己前面建立的理想世界(前期動畫中的童話世界、人物)的否定。
那正确的答案、出路是什麼呢?理想主義大廈轟然覆滅,像牧真人一樣,宮崎駿也必須回到現實重新來過,艱難求索未知的、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答案,就像這部作品從形式、情感基調、人物塑造也都是走出從前的童話大廈,回到現實。唯一溫暖治愈的一點是,大廈将傾之際火美最後的告别,她明知回到現實是死于戰火,也要做真人的母親再次與他相遇,明知現實世界與自己都有黑暗有苦楚有無解的悲劇,也要将真人帶到世界上。這就像宮老對後輩的鼓勵,也是對自己安慰:雖然前人創造的世界很糟要推翻重來,雖然我們都千瘡百孔錯漏百出,雖然對未來前路仍然迷茫,但請别忘記你的來處是無條件、無悔的愛,如同我們每個人從前天真的想要創造更好世界的初心那樣。
怎麼評價《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呢,這部電影不好看,它不愉快、不唯美、不積極向上、不治愈人心,它沒有純然無瑕唯美溫馨的場景,它沒有閃閃發光勇往直前的英雄少年,美麗善良純真爽利的英雄少女,沒有醍醐灌頂的醒世箴言,沒有實現救世理想,沒有挽回逝去的愛人,沒有一身清白隐士俠客的潇灑背影,沒有給觀衆任何一個安心的答案和出路。簡而言之,它很“不宮崎駿”。它是讓人不安、壓抑、甚至殘忍的,是狠狠剝開童話的外衣,直面理想主義大廈傾頹,是真誠的自我反思和推翻,是敢于抛出無解的問題,是宮崎駿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更上層樓。它真的很偉大,好到我想如果沒有下一部,它也是對得起宮崎駿收官作的藝術作品。
最後吹一波米爺的片尾曲《地球儀》,真的寫得非常貼電影也很貼宮崎駿,宮崎駿給米津玄師分鏡稿的時候,曾說“請抱着想要拯救世界的想法寫這首歌“,他做到了,和電影一樣,這歌足以讓每一個一腔孤勇走投無路的理想主義者潸然淚下,重回少年心境再走一遭。
地球儀 米津玄師
在我出生那日的天空
是如此晴澈高遠
從聽到你撫摸着我背脊
向我說道去吧的那天起
我們的人生在四季更替中交錯
時而也會傷害到他人
想要觸及光芒 讓身後影子伸長
可天空越發遙遠
迎着清風 向前奔進 越過瓦礫
堅信着在這條道路的盡頭有誰在等待着
無論何時 都夢想着日光照耀
如今将門扉敞開 宛若揭露秘密一般
不知滿足地讓思緒飛馳 宛若轉動那地球儀
我所愛的那個人
去了誰也不曾知曉的地方
也定是帶着與那日相同的溫柔表情
如今在某個遠方庇佑着我
迎着暴雨 放聲高歌 不在意他人目光
這條道路仍在延續隻是因為我内心如此期望
無論何時 我都懷着能與你再會的夢
将那碎片緊握手中 為了不忘卻那秘密
直至最後仍讓思緒飛馳 宛若轉動那地球儀
那是從小小的自己 所懷有的正确願望所起始
懷抱着一絲寂寞 我踏上了不同的道路
迎着清風 向前奔進 越過瓦礫
堅信着在這條道路的盡頭有誰在等待着
無論何時 都夢想着日光照耀
如今将門扉敞開 宛若揭露秘密一般
無論是牽手的喜悅 還是放手的悲傷
皆讓我不知滿足地繪畫作品 宛若轉動那地球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