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電影一直以來有許多争議,其中最核心的就是本片是否道德上洗白未成年性侵,或美化成為愛情片?更有甚者讨論藝術是否需要受到道德約束。
其實就本片來說,洗白是絕對沒有的,除非你沒有仔細看。因此其實第二個問題至少在本片也不成立。這是一部非常深刻、暗含對于美、話語權探讨的性犯罪片。
這個故事裡最蠱惑人的一點就是亨伯特視角的旁白,非常深情、迷戀,叙述他對洛麗塔的絕望又癡情的愛。
但請注意這個旁白裡有非常多缺失的部分,即使僅就亨伯特視角來說也有非常多的缺失,比如它不包含亨伯特每天都害怕警察上門的心虛、他期望和洛麗塔發生關系并且刻意創造條件的預謀、他感覺到洛麗塔想要逃跑、對他的厭惡憎恨等等,因為這一部分龌龊的心思是無法進入亨伯特的“愛情“叙事、甚至會打斷愛情叙事,試想如果旁白裡再加入“我為了能和洛麗塔XX所以旅館隻定了一間一張床的房間”“我每天都害怕警察上門因為我戀童把我抓走”“我發現最近我不給錢的時候洛麗塔完全不給我好臉色看”,那即使亨伯特自己也沒法把它圓成愛情叙事,因此隻能逃避。
但電影還是完完整整地通過非語言方式呈現了這部分,亨伯特神經質的心虛、疑心病、控制狂,洛麗塔第一次在旅館看到雙人床的遲疑、發生關系後的陰沉、知道母親去世後的悲傷無助、對于性關系的恐懼和抗拒,幾次三番走投無路的逃跑,沒頭沒尾的哭泣、歇斯底裡,到後面所有接近亨伯特都是用性交換錢來逃跑,一看到亨伯特就黑臉、看不見才能恢複活潑,在學校裡也不像其他青春期的女孩一樣愛談論性和男孩子等等,都是在提示這個故事從頭到尾一點點真正平等、兩情相悅的愛情都沒有,而亨伯特早已害洛麗塔陷入病态。
而這些部分,即使亨伯特在努力逃避,但随着洛麗塔從叛逆、預謀逃跑到最終消失,亨伯特慢慢也逐漸意識到,洛麗塔從來不愛他,這件事自始至終是他單方面對洛麗塔的犯罪。比如他最後一次去看洛麗塔、覺得愛她想帶她走的時候,洛麗塔問他是不是要和他去小旅館他會給她錢。他說不用這樣他也會給她錢,然後他看着洛麗塔欣喜若狂拿錢的樣子哭了。這一段亨伯特的哭很多人解釋為失戀,但其實這段是亨伯特終于意識到,從頭到尾洛麗塔都是不情願的,是自己單方面的邪惡欲望把一個孩子害得為了錢出賣身體。所以這一幕之前還有“隻看她一眼萬般柔情湧上心頭”的愛情叙事,而之後就隻有“贖罪”,下一場對白就是他問洛麗塔能否忘記自己對她做的事,而洛麗塔沒有回答。
這個時候的亨伯特已經打破了“愛情”叙事、意識到自己的罪惡了,所以後面殺奎爾迪的這段并不是從情敵立場的決鬥,而是他希望借由殺死“也傷害過洛麗塔的奎爾迪”減輕自己對洛麗塔的負罪感。所以當他得知奎爾第性無能的時候,他說“you cheated me of my redemption”. 這裡的意思是他原來想象中奎爾迪是和他一樣侵害小女孩的變态,也導緻了洛麗塔後面的不幸,所以認為他把奎爾迪殺了可以減輕他内心的罪惡感,結果奎爾迪其實性無能并沒有侵害洛麗塔,而洛麗塔的悲劇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當奎爾迪這麼和他說的時候他無法面對自己的内心所以開槍殺死了奎爾迪。
影片最後一幕的亨伯特自白也非常清楚地表現了亨伯特的負罪感,他說
我感到遺恨的并不是洛麗塔不在我身邊,而是山谷裡孩子嬉戲的聲音中沒有她的笑聲。
所以至此亨伯特清醒地意識到洛麗塔是個孩子,本來應該健康快樂地長大,而自己從來不應該把她看成愛人剝奪了她的一生。
所以這部影片的道德立場其實始終站得是正的,而且非常好地展現了話語權傾軋如何欺騙、扭曲事實,在這個故事的獨白裡,直到最後離開洛麗塔的新家之前,亨伯特都在用精巧編織的漂亮的愛情叙事自我欺騙,在這個獨白中他自己龌龊的心思和欲望沒有話語權,洛麗塔的心情、感受、自我意識也沒有任何話語權。
于是我們就會看到實際劇情、表演與文字旁白、唯美畫風之間的割裂:
我們隻能看到洛麗塔看似莫名其妙喜怒無常的大吼大叫、大哭大鬧,隻能看到因為心虛而暴怒的亨伯特甩了洛麗塔一巴掌再把無處可逃的她抓回來,隻能看到洛麗塔為了穩住亨伯特神情麻木又魅惑地解扣子,而在這同時旁白以無比優雅、藝術的文筆自顧自地将這些極度壓抑恐怖的犯罪情節解釋成可悲又美麗的癡戀、仿佛是普通戀人間的吵架和好。除了語言的優美,美豔性感的少女,憂郁深沉帥氣的大叔,精美的畫面與配樂,無不為這一切增加審美體驗,讓觀衆很難脫離悲情愛情片的語境。
而這正是這個電影突破次元壁想要向觀衆傳達的更深層次的問題,即語言與美感對現實造成的扭曲、話語權的傾軋對權力高位犯罪的助長、對弱勢者徹底的剝削:
如果男主足夠帥氣優雅,女孩早熟性感,如果故事用詩一般的語言描述、避開背德的心虛、邪惡的欲望、女孩的控訴,這一切就是凄美的愛情而不是奸了嗎?
很多人拿洛麗塔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對比,其實兩部作品多多少少有用相似的方式讨論相似的議題,即語言/藝術之美的欺騙性,作者林奕含也在訪談中談到過自己嘗試用足夠美的文筆去制造“審美的快感”,展現審美體驗如何粉飾肮髒罪行,實現對向往美與愛的純真少女的誘奸,成為迷惑大衆的犯罪者的“洗白”。甚至包括主角的受害者的性感美貌、犯罪者的儀表堂堂也是這個美麗陷阱的一部分。從這一點來看,這部電影也是非常出色的作品,而其幾乎“洗白”罪惡的美麗的外表的欺騙性也正是點睛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