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尹清露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末日廢土題材電影《瘋狂的麥克斯4:狂暴之路》的前傳《瘋狂的麥克斯:狂暴女神》由喬治·米勒執導,于5月24日、6月7日先後在北美和中國内地上映。這也是《瘋狂的麥克斯》系列首部在内地上映的影片。
或許讓本系列影迷稍感驚訝的是,無論在國外還是國内,《狂暴女神》的票房都有撲街趨勢,評價也褒貶不一。相當多的評論認為前傳并未延續《狂暴之路》的驚豔觀感,顯得冗長無趣;也有不少聲音将原因歸咎于選角——安雅·泰勒-喬伊取代查理·茲塞隆,成為了新一代的複仇女神弗瑞奧薩,卻似乎太過“柔弱”,支撐不起末世荒野女戰士的強大人設。
縱觀《瘋狂的麥克斯》系列電影,2015年的那部《狂暴之路》反倒像是一個過分優秀的例外,這部影片不僅獲得了該系列的最高票房,還摘得了奧斯卡金像獎的多個獎項。它延續了三部前作的世界觀,将背景設定在近未來人類文明崩壞、水和石油短缺的澳大利亞内陸,妻子和孩子遭到殺害的前公路巡警麥克斯獨自漫步在荒野上,直到遇見一心想要逃離軍閥不死喬的弗瑞奧薩,兩人才在不打不相識後展開了合作。前傳《狂暴女神》補足了弗瑞奧薩從兒時到長大的故事,也顯然想要複制此前的成功,無論是華麗頹廢的視聽語言,還是反派不死喬等角色的架構,都完整繼承自《狂暴之路》。
問題出在哪裡?本文嘗試以《狂暴女神》與前作的對比作為切口,但并不想流于技術層面的讨論,而是希望探讨《瘋狂的麥克斯》系列究竟為何打動觀衆,我們又在廢土題材的作品中期待着什麼。
讓我們首先回憶一下《狂暴之路》的劇情。獨裁者不死喬控制着都城堡壘的資源,無視貧苦百姓的死活。作為不死喬手下的指揮官,弗瑞奧薩在一次行動中駕駛着武裝運輸車,帶着不死喬的五位妻妾叛逃了,目的地是遠方的綠洲(也是弗瑞奧薩的故鄉)。不死喬發現她偏離了路線,便帶領着衆多名為“戰争男孩”的手下前去追捕。麥克斯(湯姆·哈迪 飾)被其中一名戰争男孩納克斯抓來當做“血包”,被綁在車頭以便供血,也被迫全程參與着抓捕。
于是,幾乎在甫一開篇,所有角色就被扔進了遮天蔽日的沙土風暴,這場風暴讓麥克斯和弗瑞奧薩暫時擺脫了反派,也奠定了全片癫狂的基調。人物的言語和行動似乎總是随着風暴舞動,留下諸多不可磨滅的瞬間,比如弗瑞奧薩在闖入風暴前充滿驚懼和信念的眼神;也正是在風暴中,麥克斯和弗瑞奧薩第一次見到彼此,他們在極度的混亂中短暫地目光交錯,試圖理解着周遭發生的一切。
在《狂暴女神》中,這種混亂而不可預知的感覺消失了。《狂暴之路》發生在三天之内,而《狂暴女神》的時間跨度長達十幾年,用五個章節講述了弗瑞奧薩從童年開始的完整前史,從她如何在綠洲的家鄉被敵人綁架、母親如何被新反派狄門特斯(克裡斯·海姆斯沃斯 飾)殺害,再到她如何被輾轉送給不死喬、通過僞裝成男孩從而逃脫了成為妻妾的命運等等。章回體讓故事變得更加複雜,但也造成了割裂、冗長的觀感,像是一場風暴被無限地拉伸延長了。
導緻觀感不佳的最重要原因,或許在于叙事動力的缺失。在前作中,即使世界滿目瘡痍,卻至少留有殘存的希望。在飛馳的戰車上,不死喬的妻子之一安格海拉挑釁地質問戰争男孩:“是誰殺死了世界?”(Then who killed the world),言下之意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已經永遠消失,如果飛車載着他們回到那片綠色的母性家園,也有可能起死回生。而在影片結尾,她們錯愕地發現,綠洲早已變成沼澤廢墟,唯一的選擇是重走一遍回堡壘的路,把其他公民從不死喬的壓迫中解放出來。既然已知綠洲不在,推動前傳《狂暴女神》的故事發生的,就變成了為死去的母親複仇,也就是追回一個不可能追回的東西。這讓全片的高潮——弗瑞奧薩與仇人狄門特斯的對峙變得毫無張力,無論她怎樣呼喊“把童年還給我”,她手刃狄門特斯的手法又有多麼殘忍變态,她的問題也注定不會得到回答。
于是,就如諸多批評所說,本片更像是一部吵鬧的炫技電影。其中,外媒《時代周刊》的評價或許最為恰切:“隻有奇觀,沒有遠見(only spectacle, no vision)。”
有趣的是,注重視覺效果而弱化社會批判,這正是《瘋狂的麥克斯》等廢土主題電影的一大特征。文化研究學者趙柔柔提出,與後啟示錄或者後烏托邦等概念的側重點不同,廢土有着清晰的視覺特征,強調對末日後情境的拟想,而非對災難的反思。盡管冷戰中的核威脅是廢土想象的最初成因,但是在大衆文化的傳播中,這個清晰的曆史坐标變成了“去曆史化”的想象,比如地震、未知病毒,随之凸顯出來的則是對廢墟本身的迷戀和深描。
按照趙柔柔的看法,廢土想象有别于兩極化世界中對底層的想象。在後者的社會結構中,“地上之人美麗柔弱卻不事生産,地下之人粗俗可鄙卻有生命力”,因此仍有對反抗和救贖的期待。郝景芳的小說《北京折疊》便是如此,生活在第三空間的垃圾工在穿越不同世界時目睹了強烈的對比,隐含着批判色彩。可是對廢土世界而言,卻幾乎不再有救贖的可能。
将這一觀點代入到《瘋狂的麥克斯》系列,我們将擁有不同的視角。1973年第一次石油危機爆發,争奪石油的暴力事件層出不窮,這成為1979年第一部《瘋狂的麥克斯》的社會背景,并在電影中演變為燃料戰和公路追逐戲。一方面,整個《麥克斯》系列經曆了視覺奇觀不斷成熟過程,設定也從接近現實的警匪片,發展成近未來瑰麗奇幻的科幻片,以至于觀衆對這個系列的第一印象往往是其美學,而非劇情。可是另一方面,萦繞于整個《麥克斯》系列的疑問,正是“救贖還是否存在”,而希望總是擺動于有和無之間。比如在1981年的第二部裡,失去親人的麥克斯如同行屍走肉,僅僅為了生存遊蕩在荒漠中,直到他被部落領袖痛斥為“依靠舊世界為生的蛆蟲”,他才不情願地幫助部落脫離敵人的進攻,即便麥克斯内心仍對人類的彼此聯系有所渴望,最後還是選擇繼續流浪。而在《狂暴之路》中,麥克斯再次重演了這一循環——獨自漫步,加入弗瑞奧薩小隊,最終又隐入人群。
讓我們把視野繼續拉長,看一看“廢土”(wasteland)這個詞究竟意味着什麼,或許就會明白為何《瘋狂的麥克斯》總是無法逃脫循環。在廢土題材遊戲或電影誕生之前,“wasteland”的原意是荒原或不毛之地。根據維多利亞·迪·帕爾馬的研究著作《荒原:一部文化史》,荒原具有一種矛盾的二重性:它既意味着荒無人煙(文明的對立面),又意味着人類工業文明的廢墟(文明的産物)。之所以出現這樣的矛盾,是因為這個詞本身見證了啟蒙運動理念的建立和崩潰——最初,荒原和荒野是可以互換的術語,都用來指上帝為了懲罰人類而形成的恐怖自然景觀,比如黑暗的沼澤或叢林。為了在懲罰中尋求救贖,人們想出種種改良荒原的方法,開始了圈地運動與農業改革。然而随着進步叙事的崩潰,荒原的含義也逐漸轉變為社會過度擴張後盲目瘡痍的景象。我們意識到,堕落而需要救贖的景觀不再是大自然賜予的,也不是上帝創造的,而是經過人類肮髒的手觸碰後産生的。作者寫道:
(我們)相信隻要限制人類接近一個受污染的地區,“自然”将會自行其道、自我療愈,并将荒原“變回”荒野,我們就會有風險地陷入“逃避責任的虛假希望之中,幻想着以某種方式抹掉我們過去的污點”。但這不是解決辦法,因為根本沒有逃避曆史的餘地,也沒有完全清白的狀态,更沒有自然之外的人類生存空間。
這段話也十分适合描述《瘋狂的麥克斯》。在《狂暴之路》的結尾,弗瑞奧薩和麥克斯殺死了不死喬,帶着他的屍體返回了堡壘。導演米勒創造了一個看似美好的結局,卻揭示了更加不确定的未來——誰能知道堡壘能否重建成功?弗瑞奧薩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獨裁者?一行人無奈地重返堡壘的橋段,也讓人想起人類學家拉圖爾筆下那些“沒有形式也沒有國家的‘移民’”,那些因為氣候污染、栖息地破壞而遷移,卻發現無處着陸的每個地球居民——“我們必須在沒有任何保護的情況下生活于外部,風餐露宿,失去所有身份和安逸。”在《狂暴女神》中,這個結局是通過台詞清楚地說出來的。當年輕的弗瑞奧薩試圖逃跑,禁衛軍傑克勸她不如加入自己,他告訴她:“這是廢土世界,你想去的地方并不存在。”
《瘋狂的麥克斯》中的荒涼景象——那一片無垠的沙漠、被燒傷或被輻射傷害的畸形人——不亞于T·S·艾略特在《荒原》中描繪的城市貧民窟或建築殘骸。導演米勒似乎是以這種方式諷刺着一個失敗的世界,其中,未來不斷地回到注定要失敗的舊模式,相應地,主人公們也總是受到鬼魂的侵擾。如此看來,弗瑞奧薩和麥克斯的“瘋狂”(madness)其實是一種憤怒、悲痛欲絕與創傷後應激障礙的混合物,他們的夢中閃回已故親人的身影,他們想去往并建造新的未來卻總是不得其法。
令《狂暴女神》觀感不同于前作的另一原因在于,比起《狂暴之路》不斷聚集同盟的合作小隊,這部作品中的弗瑞奧薩顯得格外孤獨,瞪大着驚恐無助的雙眼。她也遇到了堪稱良師益友的禁衛軍傑克,可是在這片叢林法則至上的土地,傑克的友善不免令人生疑,雖然影片交代了他也具有類似的創傷背景,但也隻用了一句話就草草帶過,這使得兩人的感情幾乎滑落成為一種羸弱的準戀愛關系。
當然并不是說在廢土世界談戀愛就不被允許,關鍵在于,在一個充滿了絕望與殘殺、随時都會死去的世界,我們對于關系的需求到底是什麼?在一篇讨論《狂暴之路》的論文中,作者貝琳達·普魯伊恰如其分地指出:那時,人們會需要一種“部落親密感”,它是一種互助之愛(philia),而不是浪漫愛(eros)。它甚至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友誼”,因為友誼仍以對一個人的喜愛為前提,而在類似于戰争的情形下,部落親密感與你對他人的感覺無關,而關乎于團體中的共同約定,這便是在說:“我愛這些人勝過愛我自己。”
普魯伊認為,在《狂暴之路》中,麥克斯、弗瑞奧薩、納克斯以及奴隸妻子等人結成的,就是這樣一種非浪漫化紐帶,它也是去性别化的,反映着人類在一個極度脫節的世界中對于聯系的基本需求。
這一親密感集中體現在麥克斯和弗瑞奧薩身上。在前三部影片中,觀衆跟随麥克斯經曆了他的記憶和創傷,而在第四部,我們又遇到了弗瑞奧薩,她就像她的名字(Furiosa)那樣充滿憤怒,從小就是綁架的受害者,又膽戰心驚地生活在不死喬的軍隊裡。這兩個颠沛流離的人物相互映照,也在對方身上看清自己,如同鏡像。影片結尾,麥克斯自願為瀕死的弗瑞奧薩輸血,并告訴了她自己的真實姓名,兩人分别時,也隻是沉默地相互點頭緻意——就像風暴中最初的凝視那樣。
這樣的處理讓人不禁想起日本導演三宅唱的電影《黎明的一切》,片中患有罕見病症的男女主角(他們在發病時也會不合時宜地“發狂”)既不是朋友,更不是戀人,隻是把公司當做臨時庇護所,一起撰寫天文館解說詞,形成了若即若離并相互扶助的關系。
或許可以這樣做結,憤怒和瘋狂可以是正義的,隻要它們的目的是救贖,而不隻是複仇。不過沒關系,在《狂暴女神》結尾的一分鐘處,剃着平頭的弗瑞奧薩帶着五位妻子在藍色夜色中悄悄爬上戰車,有一瞬間,安雅·泰勒似乎蛻變成了塞隆的身影。這大概也是全片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她勢必要先吞下痛苦并學會獨立,才能在接下來的人生邂逅其他友人。
參考資料:
《荒原:一部文化史》[美] 維多利亞·迪·帕爾馬 著梅雪芹 / 劉黛軍 / 顔蕾 譯 譯林出版社 2024-5
‘Hope is a mistake, if you can’t fix what’s broken you go insane’: a reading of gender, (s)heroism and redemption in Mad Max: Fury Road. Journal of Gender StudiesVolume 28, 2019 - Issue 4
Movie Review: The ‘Mad Max’ saga treads (hard-to-find) water with frustrating ‘Furiosa’
https://apnews.com/article/furiosa-movie-review-anya-taylor-joy-a75ac30b14240643add5ee3d4bc7bcba
'Furiosa' Is All Spectacle and No Vision | TIME
https://time.com/6978271/furiosa-review/
趙柔柔丨中國大衆文化文本中的“廢土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