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有部科幻劇《暗黑》,劇迷圈交口稱贊,有神劇之稱。今年原班人馬又鼓搗了一部氣質雷同的《1899》,拿汪洋上一艘巨型客輪造懸念,沒想到評分卻翻了車。

公平地講,劇組确實有點不思進取,虛拟實境、時間循環等高概念,都是《暗黑》玩剩下的,沒唱出新戲。老調重彈,故弄玄虛,口碑崩掉不奇怪。

但這劇也并非毫無看頭,比如前三集有一條很現實的情節線:一個資曆深厚的老船長昏招叠出,一步步把自己的權力搞丢。

這條情節概括如下:客輪收到疑似來自失蹤船隻普羅米修斯的信号,船長不顧乘客反對,堅持要偏離航向,登船調查,結果被該船上的異象搞得心神不定,之後屢屢出現決策失誤,大失人心,權威迅速崩塌。最後手下帶領一群乘客嘩變,奪了他的權。

船長的遭遇是個悲劇故事,更悲劇的是盡管他不斷做着力排衆議、獨斷專行的決定,卻一直自我感覺良好,對後果後知後覺。

劇中船長有兩次面對頭等艙乘客的發布會,從這兩次公開發言上,他的失勢早就露出了端倪。我們來看看兩次具體發生了什麼。

第一次發布會的起因,是客輪收到普羅米修斯的信号,決定打斷航程前去搜救,這樣的重大決策當然要告知乘客。于是船長吩咐把頭等艙召集起來,公開講話。

他第一句是這麼說的:“我們收到一條坐标消息,相信是來自普羅米修斯号的,幾個月前失蹤的那條船。”

這開場就很失水準,因為發言目的不明确。如果你已經做了決定,要是來宣布的,那就把決定先說出來,再一條條補充理由。如果是來讨論和征求意見的,那就把事實一口氣講完整,省得讓人斷章取義帶了節奏。

聽衆不知道你想幹嘛,會任意往自己想要的方向理解,溝通氣氛就不好控制了。船長話說半截留個空檔給人插,純屬給自己埋雷。

果然,立刻有乘客甲抓住馬腳:“隻是‘相信’?所以你們不确定消息是船發出的咯。”

船長很實誠地回答:“是的,我們不确定,但我們用的通訊器材很稀有,它可以覆蓋比其他船遠得多的位置,坐标位置所在的七小時航程裡,沒有公司的其他船。”

這話又說得超級扣分,犯了典型的專業人士通病,器材、覆蓋、坐标、航程……船長估計以為這番論證很充分,卻不知外行聽衆都會本能過濾術語,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乘客聽到的其實隻有那“不确定”三個字。

所以論證了半天,起的是反效果。直接說“概率很大”,“八成可以确定”都比這強多了。等有人詢問具體理由,你可以再補充。

乘客乙追問:“信息上還說了什麼?”

船長進一步陷入被動:“隻有這個位置。”

乘客乙擴大質疑:“他們沒有說自己是普羅米修斯号嗎?他們也沒有說需要援助?”

還來不及應付,乘客甲又來接力:“我們就為了一條不知誰發出的消息改變航向?對方也沒有請求援助?”

要知道,這些受過精英教育的紳士淑女,打辯論就跟咱們中學生解一元二次方程一樣拿手。兩人一唱一和,邏輯嚴密,步步緊逼,從一個小質疑撕開口子。

船長意識到局面越來越失控,趕忙強化觀點:“普羅米修斯上有1423位乘客,也許有人還活着。”

乘客乙一針見血,指出他的論據經不起推敲:“這都過了四個月了。”此話激起人群一陣騷動。

船長估計是覺着場面收拾不住了,左右掃視一番,擺出了一個“我不跟你們争辯”的表情,竟然轉身準備走了。

乘客甲又高聲補上一刀:“我們花了大價錢來坐船,七天要到紐約,繞路就耽誤了。”原本的騷動這時變成一番贊同之聲。

船長什麼也沒說,就在這反對的聲浪裡灰溜溜地離開。

船長帶着一行人登上普羅米修斯号,發現全體乘客不知所蹤,隻找回一個不說話的小男孩。小男孩又突然失蹤,接着還收到船運公司的電報,把普羅米修斯号判斷為沉船,事情越來越蹊跷。

于公于私,船長都想把普羅米修斯号拖走,查出事情真相,于是遲遲不返回航程。被手下船員一再提醒,說乘客都在催促,他這才主動召開第二次發布會。

到了大廳面對衆人,船長先是低頭沉默了半晌,等全場乘客不耐煩交的頭接耳聲越來越大,他才擡頭開口。

對比前一次的隆重出場、立刻開講,這一次觀感差好多,遮遮掩掩,拖拖拉拉,可信度已經打了折扣。

“我已經決定返航,把普羅米修斯号拖回歐洲。”

聽到這話大家都炸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像排了兩小時核酸的隊,眼看快輪到了卻被通知今天到此關門。

船長立刻解釋:“我們沒有足夠的燃料把它拖到目的地,折返的路程比向前的短,我們隻能返航。”

這解釋虛浮無力,繼續給自己挖坑。上次是有人質疑才解釋,這次還沒等出頭鳥,船長自己先底氣不足,主動找補理由。

更要命的是,這所謂的解釋根本隻會火上澆油。“燃料不夠隻能返航”是建立在必須把鬼船拖上的前提上,應該先解釋的難道不是為什麼拖上船嗎?

前一次,大家還勉強可以認同你是為了救那一船人,可如今船也找到了,唯一的幸存者也救回來了,還有啥必要非得拖上船,再耽誤咱這一千多人的航程?這是乘客最關心的議題,他卻避而不談,形同詭辯。

立刻有個乘客丙厲聲反對:“太荒謬了,我們決不能返航。”

又有乘客丁問發難,用了個辯論比賽的質詢技巧:“我們船上有多少人?”

船長下意識回答:“乘客和船員總計1612人。”

乘客丁:“我要說這其中1611人都反對你的返航決定。”

這話力道也很強,因為船長前面說的是“我們沒有燃料”,乘客丙直接戳破了他的話術——從來沒有什麼“我們”,隻有你和其他人,你做的決定,别代表大家。

看船長啞口無言,乘客丁趁勢追擊:“你也許是船長,但你不能做出違背所有人利益的決定。”人群發出了空前響亮的贊同聲,還可以聽到有人高聲喊:“說得對!”

船長再次招架不住,匆匆抛出一句“我已作出決定”,結束了這次發言。

别看這兩次發布會,都以船長霸道總裁般的不屑置辯告終,其實兩次他都近乎落荒而逃。也就是頭等艙這群男女還注重體面,沒上去為難他,要是換了下等艙,群情激憤,怕是當場上演手撕。

回頭來看,船長的兩次發布會走的都是同一套糟糕的流程——

起初是奔着宣布決議去的,可要麼措辭不夠明确,要麼姿态不夠堅定,幾乎是勾引着聽衆去抓住軟肋進行質疑。

而一被質疑,船長立刻亂了陣腳,忍不住解釋和反駁,把單方面的告知變成了辯論,還是一場圍觀者立場對自己很不利的辯論。

這也罷了,偏偏他想解釋缺乏依據,想反駁又缺少口才,結果就是激起更多的質疑,更強烈的反對聲浪,把自己搞得越來越被動。

最後眼看解釋不通,反駁不過,破罐子破摔,又回到無可奉告的姿态:别說了,以我為準。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給聽衆的感覺,要不就是你有龌龊理由不敢公開,要不就是你沒把咱們當回事,耍無賴逗傻小子呢。

好比領導跟你說:小張請了假,提早兩天回家過年,她這兩天的活你辛苦接一下。你一聽,這不對啊,她能請假我還想請假呢。

領導說:人家是女孩子,你就照顧下嘛。這下你更不樂意了:她是隔壁省的,高鐵兩小時就到,我老家在北邊農村,回去要換三趟交通工具十幾個小時,領導你咋不照顧我呢。

領導支支吾吾圓不上,最後來句:這事就這麼決定了,你委屈一下吧。更糟的是,整個對話還是公開進行,全辦公室的人都聽到了,你說這領導是不是一點都不會管人。

其實船長完全不必這麼狼狽。他可以索性更強硬一點,把我說了算的權威态度擺到底,用專業性來回避讨論細節:

“經過船員專家組的讨論,有足夠把握認定那是本公司失蹤的普羅米修斯号,我們決定必須立刻調轉航向,前往救援,有必要時将拖船返回英國進行事故調查,這是基于安全、道義、氣象、燃料等多方面因素研判後确定的最優方案,給航程帶來延誤,敬請諸位諒解。”

或者,真要跟那些口才不錯的乘客打辯論,争取廣大群衆的認同,也不是沒的說,比如可以适當上個價值:

“你說得對,我們無法保證信号一定來自普羅米修斯号,也無法确定過了四個月船上到底還有多少生還者,可是請容許我提醒大家,普羅米修斯号上有1423位乘客,那是曾經活生生的1423條人命,其中許多都是在場各位本國本民族的同胞。極大的可能是,在苦熬四個月之後,他們終于把信号傳出來,扪心自問,我們真的忍心剝奪這九死一生的希望嗎?要是今天我繼續原定航程,對這份希望棄之不顧,我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相信諸位也是。”

又或者,把真正的理由包裝一下,點出自己跟乘客共同的利益,也能觸動到不少人。

“我理解大家旅途心切,把大家準時地送達目的地,也是我身為船長的責任。但在這個責任之上,我更要确保每一位乘客的安全。如今普羅米修斯穿上發生了這樣那樣的異象,而同樣的失蹤和死亡正在我們這裡上演,為了各位的人身安全,也為了各位遠在紐約的親人朋友的安全着想,我們不能帶着這樣巨大未知的隐患繼續原本的旅程,我決定拖普羅米修斯号返程進行詳細調查,請大家相信,我和我的船員會竭盡全力保護大家。”

當然,不能保證上述說法一定能百分百争取到擁護,但不論哪一種,至少都承認了聽衆是有感受有想法的活人,對他們有合乎情理的考慮和照顧。再看船長兩次選擇的溝通方式,都透着一股雞賊、敷衍、傲慢和回避,一絲起碼的誠懇都看不到。其結果就是讓人憤怒、猜疑,對他的能力信任大打折扣。

其實我們看完整季劇知道,這個船長不是什麼刁鑽奸詐之輩,大體上是個正直的人。他固然有私心,但也不是居高臨下不把别人當回事。可是公共發言的水平實在太差,把一手有的玩的牌硬生生打爛了。

客觀來看,乘客的輿情沒控制好,對船長的失勢是再次要不過的因素。嘩變主要還是手下積疑積怨已久。上船前大夥就嘀咕過:這家夥剛遭遇家破人亡,會不會精神還沒恢複,夠不夠資格當船長?

接着看他一而再再而三一意孤行,有話都憋在肚子裡,人心進一步分離。等他第二趟去普羅米修斯号,已經沒有手下願意跟随,甚至前腳剛走,二三把手就開始商量,我們得采取行動了。

但說來說去,沒有什麼比在公衆場合的失态失言、讓公關危機瀕臨失控,更能暴露一個領導的能力低下。兩次發言,我們能看出船長在失去權力的邊緣掙紮。本來完全能編排得很像樣的官樣文章,都被他做得這麼鑿空立論、被動挨打,那麼他的地位受到挑戰,隻是個時間問題。

後來,看着狂奔來給他警告的人,船長還一頭霧水,完全反應不過來,直到手下和下等艙乘客端着槍沖進來,他這才恍然大悟發生了什麼。注意他那時候的眼神,困惑不解遠遠多于驚慌。

船長是常年搏鬥驚濤駭浪的硬漢,槍口不會讓他有太多情緒波動,但他是真的完全沒料到——事情竟然到這個地步了嗎?我這個領導竟然當得這麼爛嗎?

兩千年前有一個著名領導也是這麼自我感覺太好。據說凱撒大帝遇刺時,看到刺客中還有自己十分信任的布魯圖斯,滿懷絕望地說了一句:“我的孩子,還有你啊。”估計被嘩變的船長看着自己的處境,内心也有一句獨白:“不合格的領導,原來也有我一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