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像式的兄弟
賈馬爾與薩利姆是鏡像式的人物,他們出發點相同,但選擇了相反的價值觀,一個堅守善的信念,一個轉而擁抱惡的信條,從而走上了截然不同又互相呼應的人生道路。
聰明與惡相伴,笨拙與善同行。以此來形容兩兄弟的氣質秉性再恰當不過,賈馬爾小時候崇拜阿米達,薩利姆卻把賈馬爾關在廁所裡不讓他去要簽名,逼得賈馬爾跳下糞坑,雖因禍得福要到了明星的簽名,但是卻被哥哥轉手賣出。這雖然是一樁童年趣事,但從中亦可看出兄弟二人的不同秉性與追求,賈馬爾為了阿米達(心中的美好)可以忍受全身的惡臭,将手中的簽名(信仰的象征)高高舉起,歡呼雀躍,簡直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好萊塢式直觀讀本,表明了他在惡的世界裡堅守着善的信念;反觀薩利姆,他轉手就把簽名賣掉,“有人出了個高價,我就把它賣了”,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可以為了金錢出賣良心的人,他的眼裡隻有強弱,而沒有善惡,他擁抱的是惡的信條;
哥哥薩利姆是極聰明的人,他的聰明有很多表現,其一是當他與賈馬爾一同進入馬曼的組織後,他便機靈地看清了這個“慈善組織”的性質,并且利用自身的“職務便利”幫助兄弟要到多份的錢——讓拉蒂卡抱着孩子行乞,拉蒂卡拒絕時,他還利用她善良的弱點,逼迫她聽從自己的命令,此時的賈馬爾可是還在幻想着依靠馬曼改變命運呢;其二是後來馬曼要害賈馬爾時,他随機應變就想出了逃跑策略,而且還不忘在逃跑之前小施詭計讓弟弟訛詐馬曼50盧比,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小孩的心智與膽魄;他的聰明還有很多其他的表現,不再一一列舉,他最大的聰明在于,他深知善是生存的累贅,良心是強者的棄物,所以他一開始就拒絕第三個火槍手——拉蒂卡的加入,而且在本來能夠救拉蒂卡的時候,毅然選擇放手,因為他早就看清了世界弱肉強食的真相,選擇了易于生存的惡的道路。他的最終結果是成為這個惡的世界的一部分,他殺掉馬曼,然後替代他。
賈馬爾則一直堅守着善的信念,他帶着善的包袱,卻是寸步難行。他根本沒有能力去保護心愛的東西,他相信馬曼會改變他的生活,如若不是哥哥薩利姆,他早已成為街頭盲丐;他心心念念着拉蒂卡,但是沒有薩利姆的槍,他決不能從馬曼的手裡救出拉蒂卡,事實上,他也并沒有救出拉蒂卡,因為她轉眼就落入了第二個馬曼——薩利姆的手中;再後來,兩兄弟分開,失去了薩利姆的幫助之後,賈馬爾就永遠與拉蒂卡分開了,與拉蒂卡再次見面也是通過薩利姆實現的,他在電話公司搜拉蒂卡,有兩萬多個搜索結果,無奈去搜熟悉的哥哥,結果隻有十幾個,通過薩利姆,他才得以與拉蒂卡重新相見。從中不難看出,薩利姆所代表的惡的一方始終占有着拉蒂卡——賈馬爾心愛的東西(美好的象征)。惡的薩利姆一直是力量、能力的源泉,而賈馬爾明顯是無能的化身,在賈馬爾與拉蒂卡之間,始終橫亘着薩利姆所代表的惡勢力。薩利姆始終支配着賈馬爾與拉蒂卡的分分合合,薩利姆的放手,讓賈馬爾與拉蒂卡分開;薩利姆的槍,讓賈馬爾與拉蒂卡團聚;薩利姆投靠賈維德,兩人再次分開;薩利姆以為兄弟要和解,兩人又團聚;薩利姆發現“still?”,兩人就再次分開;最後薩利姆迷途知返(哥哥發現弟弟這是要甯死不屈了,幹脆放手成全吧),就有了最後二人的團圓。(為啥寫完感覺跟三角戀一樣?薩利姆好像是想跟弟弟過二人世界,所以一直阻撓賈馬爾與拉蒂卡結合,想想他開始拒絕拉蒂卡加入,還有台詞“忘了她吧”“still?”啧啧,發現新世界啊bushi)
言歸正傳,抛開故事層面,就是在影像層面,賈馬爾與拉蒂卡的之間也有着隔閡與界限,賈馬爾對拉蒂卡的“觀看”總是隔着障礙物,他們之間總是有一道“栅欄”,最為明顯的就是賈馬爾跟蹤薩利姆到賈維德宅邸找到拉蒂卡的時候,他終于看到拉蒂卡,但是是在栅欄門後,鏡頭在此長久停留,其意不明自見;之後賈馬爾以洗碗工身份到屋内,在即将與拉蒂卡相遇(同框)的時候,有很明顯的一段越過玻璃的畫面,最後兩人分别的時候,中間亦是隔了一道玻璃門;除此之外,電影頻繁閃回的那個賈馬爾腦中的最美的拉蒂卡畫面,障礙物也是存在的,雖然很小,但細心還是能看出來;賈馬爾與拉蒂卡始終是隔着障礙的相望,在影像的層面上,他們之間就有着不可逾越的界限。
所以說賈馬爾其實永遠沒有能力接近拉蒂卡,他所作的努力——每天五點半在維多利亞車站等待他的妙女郎,何止是愚蠢,簡直就是愚蠢!但這也是唯一的辦法,惡的世界裡,善惡是無法對話的,善若想取得主導權,就隻能去感化,去等待惡的回頭,通過非暴力不合作的“無為”方式将善的邏輯傳布出去,看似愚蠢,實則是真正有效的方法,就跟《讓子彈飛》裡一樣,拿槍逼着人們站起來和拿槍逼着人們跪下實際上并沒有區别,最終勝利的都是惡的邏輯——弱肉強食的強權邏輯,所以說,善能做的真的就隻有等待與沉默,妄想用惡的邏輯去戰勝惡才是真正的愚蠢!電影最後的大團圓就是“惡的回頭”——薩利姆迷途知返的結果,至于賈馬爾答題時的歐氣,這明顯是追求“受到的傷害終将成為你豐滿的羽翼”的效果,每道題都貫穿在賈馬爾的成長經曆中,電影最後也告訴我們了,這是“written”的。
在電影塑造的世界裡,能力是與惡挂鈎的,哥哥薩利姆一直是賈馬爾得以與拉蒂卡相見的必經之路,離開惡的薩利姆,善的賈馬爾便無法接近“心中的美好”;而薩利姆自己也明白,一旦有了善的顧慮,便會成為無能的受害者、平庸者。其實,薩利姆也沒有做到絕對的惡,他也有善的一面,隻不過他的善是非常有限的,僅僅限于弟弟賈馬爾一人,甚至容不下“第三個火槍手”,他的内心其實承受着無比痛苦的煎熬,惡的信條讓他良心難安,轉以尋求莫須有的神的寬恕,他妄圖以對弟弟的善來來給自己的惡尋找依據,但是他的聰明又讓他明白對弟弟的善是他最大的弱點,在兩人不斷地傷害—遠離—靠近的循環中,薩利姆看到兄弟二人注定會成為決然相反的兩面,這是根本不可能調和的矛盾, 對他而言,挽回良心之時,便是死亡到來之日,所以在放走了拉蒂卡之後,他便放棄掙紮,從容赴死,以一個華麗到近乎做秀的死亡儀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除了哥哥薩利姆,就是堅守善的賈馬爾,這條定律也同樣奏效。在他沒有工作能力的兒童、少年時代,他也是靠着惡的勾當苟活着。火車上的偷竊,對遊客的欺騙……這些也是惡的行徑,隻不過調皮搗蛋的可愛頑童形象和滑稽搞笑的喜劇情景消解了這些惡的嚴重性,博得了觀衆的寬容與同情,然而事實卻是讓人不寒而栗的。“你想看真實的印度?這下你看到了。”
所以整部電影,在兄弟二人艱難的生存故事背後,是兩兄弟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他們雖然互相扶持,在混亂的社會裡同甘共苦,一起長大成人,但是每次對賈馬爾造成直接傷害的,都是他的哥哥薩利姆。是薩利姆将賈馬爾辛苦要來的簽名轉手賣掉;也是薩利姆放手将賈馬爾最珍視的人——拉蒂卡抛棄,後來雖然幫助解救,但他也是當着賈馬爾的面直接侵害拉蒂卡的人,是他從賈馬爾身邊帶走了拉蒂卡,并在拉蒂卡出逃的時候将其追回,拉蒂卡的臉頰上永久的疤痕也是拜薩利姆所賜。在故事結局,一邊是一直堅守着善的賈馬爾終于獲得回報,成為百萬富翁;一邊是猛回頭的薩利姆犧牲自己成全弟弟,死于自己親手種下的惡之花;“god is great.” 兄弟二人不可調和的矛盾最終在平行蒙太奇中走向了好萊塢的政治正确——惡回頭,愛圓滿。
God is great .
But,
god doesn’t exsit.
The story is “written”.
二、死去的母親與消失的父親
電影的第三個主角,處于兩兄弟之間的拉蒂卡也是極為有意思的人物。一方面,電影沿襲了好萊塢主流一貫的做法,将女性角色設置為男性鬥争的戰利品,拉蒂卡的命運便是兄弟二人矛盾走向的坐标,前期拉蒂卡一直被惡的薩利姆一方所占有,到電影結局,善戰勝惡的時候,拉蒂卡就與賈馬爾團圓,她就像一個雙方争奪的物品,誰是勝利者,誰就能擁有她。另一方面,她也是美好的象征,良知的代表,她的性質與賈馬爾小時候的明星簽名并無二緻,賈馬爾小時候可以忍受全身的惡臭而守護那張明星簽名,長大後便在惡的世界裡對拉蒂卡念念不忘,苦苦追尋,可見他珍視美好,守護良知;而薩利姆小時候把明星簽名賣了換錢,長大後便把拉蒂卡作為上位的砝碼,拱手送給黑幫老大賈維德,這是他攀附強權,出賣良知的表現;
姐妹們先莫着急出拳,盡管如此,拉蒂卡也絕不是一個沒有自覺意志的人物,她隻是身處強權的重壓之下無法做出反抗的行動,她其實也很聰明,雖不及薩利姆,但是也後知後覺識得大局,三個人中最笨的是賈馬爾。在薩利姆槍殺馬曼的情節裡,開槍的薩利姆自然不用說,賈馬爾則直接被吓懵了,而這時的拉蒂卡卻很清醒,她正在急忙地撿馬曼的錢!另外,在兄弟反目,薩利姆槍指賈馬爾時,也是她放下了薩利姆拿着槍的手,保護了賈馬爾;從這些細節就可以看出,身處雄性争鬥的漩渦裡,她也看透了世相,在賈馬爾與薩利姆之間,她是傾向于前者的,但是她也明白賈馬爾根本沒有能力救她,于是她就放棄了反抗。所以她才會在賈馬爾深情說出:“I love you.”的時候,淡定地回一句:“so what?”她最為積極的一次反抗行動是偷偷地去車站見賈馬爾,但是不出所料地失敗了,并在臉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電影對這個女性其實是既同情又無奈的。
除了拉蒂卡,電影裡還有另一個女性,她就是兩兄弟的母親(兄弟倆沒有父親),母親在那場穆斯林的暴亂裡遇害之後,兄弟兩人的生命中就缺失了女性的角色,拉蒂卡的出現其實接續了母親作為女性身份的存在,兩人對這個新的女性角色表現出了不同的态度,薩利姆拒絕她的加入,而賈馬爾則是欣然接納,薩利姆離女性越來越遠,走上了惡的道路,賈馬爾則一直試圖靠近拉蒂卡,他心中便保有着善的信念;
兄弟兩人沒有父親,但是單對薩利姆來說,有一個人事實上扮演了父親的角色,他就是馬曼,馬曼提攜薩利姆做副手,在準備迫害賈馬爾的時候,薩利姆猶豫了,這時馬曼與薩利姆之間發生了了一段父親教導式的談話,大緻意思就是“你是想做狼?還是想做羊?這個世界要麼吃别人,要麼被吃,你也可以像我一樣……”balabala,總之就是惡的處世哲學那一套,這些話一語成谶,薩利姆後來真的取代了馬曼,而且馬曼的這些話其實也真的說到了薩利姆的心裡,隻是它觸及到了薩利姆的底線——弟弟,所以未能奏效,這個細節也暗示了薩利姆最後會成全弟弟的結局。
筆者認為電影中薩利姆殺掉馬曼,救出拉蒂卡,然後兄弟二人反目這場戲是全片的精髓所在,在這個點上,電影直觀地抛出了故事的根本矛盾,賈馬爾與薩利姆所代表的的善與惡的沖突,在這個畫面裡,薩利姆是強大殘忍的父親形象,主導着既有秩序,占有着拉蒂卡,用強大的力量宣揚着自己的威嚴;拉蒂卡是善良軟弱的母親形象,受父親的壓迫,也明白局勢,無法反抗但卻以母性之愛保護無知的賈馬爾;而賈馬爾則像一個天真倔強的孩子,在父親主導的秩序裡,他提出了自己的話語,想要推翻父親的統治,以接近母親。這個三角形的架構是《貧民窟的百萬富翁》最為根本,最為原始的神話圖式。
所以說,賈馬爾與薩利姆,一個追尋死去的母親,一個跟随消失的父親,這是他們形成不同價值觀從而走上相反道路最為根本的原因。與周星馳的電影頗為相似,女性總是善良美好的象征,男性則是殘忍冷漠的典型,童心是新生力量,會創造一個美好的新世界。(此處應該有請弗洛伊德)
三、視聽風格
本片的導演就是拍出了大名鼎鼎的《猜火車》的那個人,所以在視聽風格上與《猜火車》有許多相近之處,總體上表現得緊張迷亂,動感十足。(不知道怎麼形容了,反正就是又騷又酷又爽的感覺)
1.最為顯著的莫過于對傾斜鏡頭的偏愛,電影中随手截圖大概率是傾斜的畫面,而真正規規矩矩,四平八穩的畫面卻是少數,
這些傾斜鏡頭展現了一個“傾斜”的,不穩定的電影世界,這是一個混亂的,無秩序的,惡主導的世界,一個黑白颠倒、是非混淆、公道難尋的世界,這種鏡頭形式極大地增強了觀衆對兩兄弟生存環境的切身體驗,讓他們的掙紮求存更加動人心魄。
2.緊構圖,電影中緊構圖的實現途徑非常特别,不僅僅是采用小景别,往往還讓畫面被障礙物遮擋住一部分來構成緊構圖
緊構圖的作用自然就是給人一種局促,緊張的感受,讓人體會人物焦慮、不安的心情,仿佛處處潛伏着危機,威脅無處不在
3.運動鏡頭,與緊構圖的處理方式一樣,運動鏡頭的前景也往往出現障礙物的掠影,有時還輔以抽幀,失焦等小技法
除去一些嚴格意義上的《運動鏡頭》,鏡頭的晃動也大量存在,反正就是能不老實就不老實,能不規矩就不規矩,這些都是為了營造緊張的氣氛。
4. 高速剪輯!最為重要的還是高明的剪輯策略,三條時間線的交叉給剪輯提供了極大的施展空間,頻繁的轉場,剪接讓觀衆一刻也不得放松,劇情仿佛分分鐘就會有天翻地覆的改變,剪輯盤活了三條時間線,讓原本可能顯得平庸枯燥的情節變得高潮叠起,動人心弦;
神乎其技的轉場值得一提,想必大家都會記得那個滾下山坡,長大成人的轉場,不僅是一個巧妙的轉場,滾下山坡也象征着他們在這個混亂世界裡的摸爬滾打,飽經人間風雨,嘗盡世态炎涼,而緊接着的“heaven”是一個電影裡少見的沒有傾斜的平衡畫面,意思很直白,我就不做題了。
電影裡的音樂亦是恰到好處,渾然天成。
拉蒂卡冒險去車站找賈馬爾,結果被薩利姆抓回去這一段,音樂極其上頭,在這狂亂的節奏裡,你所愛的東西被生生奪去,而你心亂如麻,卻什麼都做不了,你越是悲恸,樂音就越是不眠不休,故意攪動你本就淩亂的思緒,仿佛萬箭穿心,無限的痛苦擠壓在你有限的身體裡,想要掙脫而不能夠,隻能把這無盡的憤怒轉化成一聲聲嘶力竭的長嘯,恨不得讓整個世界都就此毀滅!(感覺最後可以加一個《危樓愚夫》結尾那樣的超大全景,效果、情緒會更到位)
《Latika’s Theme》, 就是每次拉蒂卡與賈馬爾相聚時那段悠揚動人的女聲哼唱,我覺得這個可以直接對标《泰坦尼克号》裡的《My heart will go on》,我還想到了87版《西遊記》女兒國的《女兒情》,總之是把這段情景渲染得太美好了,感覺為了這份美好,為了拉蒂卡,經受的所有醜惡,曆來的一切痛苦,都不足道了,世界因你值得!
還有穆斯林暴亂那一段,伴随着迷幻的電子音樂,這個世界駭人可怖的景象像毒品注射一般印在了兒童幼小單純的心靈之上
還有電影開頭起定場作用的說唱音樂,在視覺上呈現的是一個肮髒混亂的貧民窟,但這首說唱音樂卻昂揚着一股頑強的生命活力,電影也以此而順勢展開了兩兄弟“江湖混迹”的生存故事;以及結尾的舞蹈音樂,是對印度電影“無歌舞,不成片”規矩的尊重。
除了這些顯著的,電影中還有很多其他的視聽手段,像刁鑽的角度、超廣角的變形鏡頭、水桶裡的主觀鏡頭、降格加速、想象情節(兄弟兩人跳樓)、賈馬爾兩次懵逼時刻的聲音設計(穆斯林暴亂,薩利姆開槍)等等,這些手段雖然各異,但是有着統一的目的,都是為了營造不安定,躁郁的視聽體驗,讓觀衆體會電影世界裡的混亂,人物之間激烈的矛盾對抗,增強戲劇效果和觀衆的沉浸感。
本文決定采用文藝點的結尾,戛然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