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院看紀錄片的機會并不多,幾年前在一個公号上看過别人寫裡斯本丸号始末,隻是事件梳理,“死難者八百餘人”這樣沒有實指的信息是一片二向箔,會輕易抹消事件的悲劇性,也擦除個體的生命特征,當時讀完,内心并無波動。如果比死人多少,二戰中比這更慘烈的事件比比皆是——人是情感動物,會為眼前事牽動悲喜,卻難以共情一樁陳年舊事。

幸好方勵導演拍攝了這部《裡斯本丸沉沒》,用充實的史料、實地探訪和口述采訪,填充了“死難者八百餘人”的空洞,将死難者的身影從深海中打撈起來,盡力還原每一個人的過去和社會關系,還原事件的細節。人性有泯滅,人性亦有光輝,譴責與歌頌未必宣之于口,傷痛和緬懷卻延綿不絕,這種電影的反戰意義比任何口号都要來得铿锵。

電影開頭那句“本片完全基于曆史事實”,再次強調了叙事的調性。《裡斯本丸沉沒》的新聞屬性很強,并不單純在鋪陳信息,而是在建立一個多維度的視點模型。

跟随方勵導演,我們得到了來自于遇難者和幸存者的視角,日本軍人、英軍戰俘、美國艦長、中國漁民的視角,還有在戰争中失去親人的家屬的視角,當然,還有導演自己作為線索人物的視角。觀衆全盤了解之後,自行決定情感流向。雖然導演本意是在記錄,但《裡斯本丸沉沒》依然可以看做是一次公衆審判,它遲來多年,做到了基本的公正。

裡斯本丸号唯二的幸存者和東極島上救人的漁民在2019年接受采訪時已經近百歲高齡,在2020年先後去世,如果一個事情不被講述,逝者無人緬懷,它們會被時間迅速卷走。

有好幾處感動之處:有些死難者的家屬在談論起他們時,仍然用一種親昵和懷念的口吻,仿佛他們隻是暫時離開。一些幸存者的記錄也讓我感到“記錄”之必要。很多士兵在戰後患上PTSD(無論勝者還是敗者都一樣),在生活中無法談論裡斯本丸,自揭傷疤所需要勇氣何其巨大,老兵查爾斯多年來一直自發在檔案館中做個人口述,講述自己能想起的一切,通過他的聲音,後人得以知曉船上發生的一些細節,查爾斯诠釋了什麼叫“活着是為了講述”,講述即是力量。

查看新聞得知,查爾斯在2005年曾經到訪舟山,憑吊舊迹,感謝漁民。看這段的時候我非常感動。

看完電影之後,勾起了對《深入北方的小路》的回憶,作者弗蘭納根的父親曾經作為戰俘在東南亞為日軍修築鐵路,所以本書中對于戰争的描繪真實感很強。初讀此書時并沒有強烈感受,重讀感受更加分明,書中對戰俘生活光明與黑暗共存的描繪,對戰犯殺欲的解剖,以及戰争對個人生命的扭曲,都相當簡明精準,可以作為《裡斯本丸》的文學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