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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赤坂大輔

譯者 / 鈴屋ピ子

校對 /Ricardo

封面 / 船夫&Marlboro

排版 /藍色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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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固定鏡頭。一間客房,一張床,日光自右窗降臨。一名中年男子走進房間,脫下大衣和帽子。當他推開窗戶,室外的喧嘩與騷動大舉入侵。男子将銀幕之外的聲響引入。他打開電視,RAI(意大利廣播電視公司)播報員的聲音浮現,巡邏車刺耳的警笛聲充斥整個房間。

當我們正在感知因這些聲響而爆裂的空間之時,畫面與聲音一并戛然而止。靜默的黑屏,聯結起一個明快的城市遠景,把先前積壓的聲響釋放到室外的大氣中。

讓-克洛德·盧梭(Jean-Claude Rousseau)——在片中親自飾演男子——是一位卓絕的電影人,他僅用一個鏡頭便能揭示電影的本質。在日本,他的四部影像作品首次亮相于2004年11月由東京法日學院主辦的“法國新紀錄片全景展”。盧梭生于1948年,曾在旅居紐約期間深受美國地下電影影響,複現菲利普·加瑞爾(Philippe Garrel)的路徑。回到巴黎後,他持續創作8mm膠片影片,一部常耗時數年。1999年,《封閉的山谷》(La Vallée close)在貝爾福國際電影節獲獎,廣受贊譽。

讓-馬裡·斯特勞布(Jean-Marie Straub)稱盧梭是歐洲最傑出的電影人之一,媲美弗朗斯·範·德·斯塔克(Frans van de Staak)與彼得·奈斯勒(Peter Nestler)。近年來,盧梭加快了創作的節奏。我在卷首所描述的作品,是2002年的短片《緻羅貝托的信》(Lettre à Roberto),堪稱傑作。那光與聲的流轉使我沉醉,盧梭在場域中的姿态攫住了我的心神。

這個固定鏡頭所捕捉到的動态鮮活、趣味盎然,甚至開始娛樂觀衆,導演本人卻透着截然相反的沉郁。

為什麼?

部分觀衆定也曾對2003年盧梭造訪韓國,出席全州國際電影節期間拍攝的《暴雨前》(Juste avant l’orage)産生過相同的疑問:為何一個拍攝街頭貨攤的低角度固定鏡頭能如此令人着迷?畫面中,坐着歇息的男子剛剛離開,一名女子在店内清潔,家庭出現在遠處,摩托車、轎車接連呼嘯而過,如同雅克·塔蒂(Jacques Tati)編排的群舞,但這并非喜劇。是否刻意為之?

我不知道。但這個簡單的鏡頭極其有趣。突然,噪音滿溢的空間再次轉為黑屏與靜默。一輛出租車的内景映入——雨刷在擋風玻璃上抹開雨滴,司機與乘客的對話響起。

2004年的《淺薄的娛樂》(Faibles Amusements)以碎片化方式講述了導演自己試圖引誘一位渴望成為電影人的青年的愛情故事。他們一同留宿在科莫湖畔的小旅館,後來青年獨自離開,然而觀衆隻得窺見渡船甲闆(小津!);青年在導演的低語中側倚床榻,凝望窗外的影廓如同博納爾(Bonnard)的畫作;兩人在街頭談論布列松(Robert Bresson)……音與畫的關系在此是松散的(例如其中一個鏡頭,青年的臉伴着另一場景中的對話),時間亦在回溯、流逝。

在五分鐘的短片《偶發》(Contretemps, 2004)中,我們于黑屏聽見一名年輕男子的電話留言:“我不能來找你了”,随即呈現一幅靜物——由書籍古董構成的富有東方韻味的桌平面,其中一冊散頁翻覆,兀自閉合。僅此。

在一部部由極簡影像與聲音建構的短片中,我們卻感受到盧梭那對空間與聲音的笃信。仿佛每一幀都在回應同一個提問:“這樣的圖像,是否有價值?”他答道:“是的。”

盧梭信任觀衆的視聽感知足以觸及那些創世的運動。而他的電影則讓我們察覺日常中難以言明的空間與聲音的實存。

聲響的碰撞、缺場與對空間的侵襲,延展了我們的聽覺,并帶來歡愉。盧梭發展了布列松運用畫外音(off sound)的手法,同時暗示:導演作為掌控着聲音行迹的賦生者,在固定鏡頭中往複,其本身便成為炫目的主體。

意即,他的影片便是“掌控之紀錄”——盧梭正是那種終極的電影作者,以日志般輕盈自在的方式重塑電影。

我們希冀這樣的電影人:那些能讓我們在聆聽中浮想聯翩的電影人。

東京,2005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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