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名字的話,劇裡最明顯的細節就是顧千帆了。蕭爹給了他千帆這個名字,說這是“過盡千帆皆不是”,他自己取字沉舟,意思是老子的名字才不是你那個千帆呢!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的那個千帆!名字裡隐含着子女對父母的權利鬥争,一個孩子生下來是無法決定自己的名字的,于是顧千帆把反抗藏在“字”裡,雖然名他無法改變,但他可以賦予它新的意義。

而女角色們的名字呢?看待女角色們需要跳出劇中來到劇外。和原創的顧千帆不一樣,趙盼兒,宋引章是男作家筆下的原型。用現在的話說,最開始她們是别人家的女寶。盼兒,引章,就是古代版的招娣,這種名字總是讓我很難過。人最初的自我認同建立在名字的基礎上,那些叫做招娣的女孩子在生命的一開始就被告知自己是不被期待的。關漢卿寫這兩個名字,是因為這是常見的底層女名。他并不賦予這些女角色希望,趙盼兒是一個看透了世俗因此對自己人生呈放棄态度的女人,宋引章更幹脆是淺薄愚蠢的一個形象。現代的女編劇看到兩個女人形象時,賦予了她們新的靈魂:她賦予趙盼兒對未來的希望和永不認輸的精神,她賦予宋引章藝術家魁首小天才的身份。盼兒是希望之盼,引章是引領的旗幟。你不愛這些女寶,我偏偏要跟你反着來,你覺得她絕望,我要讓她有希望,你覺得她這輩子除了被當成物品一樣判給男人以外沒有用了,我偏偏要讓她的人生精彩有價值,一做就要做行業的領頭!這是現代女編劇對古代男權威的反抗。

反孝反權威這件事,在劇中當然也是趙顧二人表現的最明顯的。顧是明線就不多說,趙的暗線似乎沒有人扒,蠻可惜的。這一切就要從趙姐的整個人物說起,從她的家世和命運開始說。

趙盼兒人生的最開始,就是因父罪而牽連入賤籍,一個千金大小姐淪為人人可欺的歌妓。試問任何一個人有了這樣的遭遇,她有可能對這一切,對爹沒有怨恨嗎?如果不允許兒女有正常的怨怪,是不是反人性?趙父是一個男人,他擁有社會身份,他自由的選擇了自己的人生,選擇了為自己的理想而犧牲,至少這是他自願的。趙盼兒和趙母呢?她們沒有社會身份,她們連自己做出決定的資格都沒有,就要被當成一個男人的附屬品連坐遭遇厄運——這本身是非常沒道理的!權利與義務本該等同,而我們最經常見到的,就是女性沒有權利,承擔義務後果的時候卻一定要拉上她們。

好的,現在趙盼兒遭遇了這一切,她心裡必然有怨,有恨,但她什麼都不能說,身邊的一切人都會告訴她,這是你的命。儒家思想下,子女隻能順從,雷霆雨露皆是爹恩,子女怎麼可以表達對父的怨恨?她是茫然而痛苦的,一個人對自己命運感到茫然時,她必然要去思考。趙盼兒的設定之一是熟讀刑統,也就是預備律師一枚,這并不是憑空出現的。法律是社會的規範,是解釋社會怎麼運轉的,什麼人會去主動研究法律呢?那必然是希望了解這個社會的運轉規律的人。趙盼兒是如此渴望為自己和母親的命運找到一個解,她不甘于像大多數人一樣認命,一樣不思不想的就接受這個社會的一切。即使痛苦,也要思考,因為甯可清醒的痛苦,也不要糊塗的幸福。

于是,就這麼過了十幾年,到了父親舊部贖出她,告訴她父親的遺言,父親說對不起她和娘。多年來心裡的痛苦終于得到了認同,原來我是對的!我沒法直接接受命運是對的,我的痛苦不是沒有道理的,我不是天打雷劈的不孝女兒!趙盼兒想必是從這一刻起,放下了對父親的怨恨。不是原諒了,隻是放下,她放下了這些痛苦和糾結,重新把自己和父親的關系還原為最初始最單純的親情關系,她從此可以平靜的回憶父親,平靜的從親情中汲取力量。短暫地,趙盼兒跟自己跟世界達成了一種和解。從此她努力積極的生活,即使碰到皇城司,趙盼兒的表現也是厭惡但不是仇恨:她最多就是讓對方上吐下瀉的捉弄一下,并不是深仇大恨的非要對方死。

這種和解是短暫的,最深的問題并沒有解決。大宇宙的意志是一定要她去破開這個問題的,于是她愛上了顧,又得知顧是蕭爹的兒子。這個多年前的問題一下子又翻上來,趙盼兒必須要解決。她向身邊的人尋求幫助,妹妹給了她“出去走走總有新視野,不要把自己困在原地”的建議,大和尚給了她“一段緣分是好是壞,要看現在的你如何做”的啟示。是的,現在的你,隻有你,你把自己當成父親的遺産,那你就會這麼活一生,你把自己當成一個獨立的人,那就會享受一個自主女人的一生。趙盼兒從原地走出去了,這個困擾她小半生的問題從此煙消雲散。原來思想的枷鎖隻要你不去主動穿戴,它就一文不值。

這時候要說反孝道。很多人一聽反孝道就以為是要和父母斷絕關系,不是的。反孝道的内核恰恰是把父母子女的關系還原到最初最本質:僅僅是孩子被父母帶到人間,感情如何要看你們如何培養,感情好了就一直聯系,感情差了一拍兩散。隻有抛開孝道的強制捆綁,父母子女之間才可以更健康的去愛,去不愛,雙方才可以都成為自由健康的人。而儒家君臣父子的一層層社會秩序,也正是建立在一個個小家庭上的,服從于家父定服從于君父。反孝道從根子上擊潰了這種秩序,趙盼兒從此不服從于父,把父當成一個自然人去看待,自然也不再服從于既定的社會秩序,她開始不再壓抑自己心中對社會秩序的反對,并且為此行動。劇情的一開始,她面對不許女人上船的船老大,選擇迂回的勸說;覺醒後,她再次面對看不起女人的酒樓老闆,直接動手:正因為我們是女人,退路更少,所以我更敢豁出去!這團火熊熊燃燒,最後終于燒到了直指良賤制度的程度上:世界上本來就不應該有人因為不知道多少輩祖宗的錯這輩子都做二等公民!制定這些秩序的,是帝王又怎麼樣,是男人又怎麼樣,錯的就是錯的!
人類的贊歌就是勇氣的贊歌,勇于去質疑就是一切的開始。儒家之孝道捆綁和層層服從之症結,依然是今日現代社會的症結,一個人,尤其是女人敢于觸碰它,也不出所料的遇到了圍剿和抹黑…….趙姐也好,編劇也好,都是既有領先于這個時代的思想,又懂得結合實際去做有效的抗争,她們是當之無愧的大女主。且看圍繞在夢華錄身上的議論,女權叙事反被一群狗屁不通的男人(精神男人也是男人)挪用來抑止女權創作,直讓人感到寒心。國産劇環境配不上這樣的女主,也配不上這樣勇敢的女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