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劇早已沉入曆史，印象裡瓊瑤式微的最後一部劇是《又見一簾幽夢》，根本不想看，偶爾換台不巧看到三分鐘就要破口大罵半小時。“你隻是失去了一條腿，可是她失去了她的愛情”，台詞和劇情大概是這個風格。

但這一兩年《情深深雨濛濛》突然複興，B站好多回顧分析的視頻。這部劇2001年9日3日央視播出，是當年收視冠軍，也是2001年韓國引進收視率最高的中文劇。

距今23年了。

這些年偶爾有人提起這部劇都是調侃：

“書桓走的第一天，想他。書桓第二天，想他想他……”——也不知道書桓到底走了幾天。

“你無情你殘酷你無理取鬧！你就不無情不殘酷不無理取鬧？我哪裡殘酷無情無理取鬧？你哪裡不無情不殘酷不無理取鬧？我就算再怎麼殘酷無情無理取鬧，也不會比你更殘酷無情無理取鬧？……”——如此反複數十句，演員信念感好強。

“開門開門開門哪。”——雪姨敲門被做成鬼畜表情包。

每當這時我就沉默不語，因為我小時候挺喜歡這部劇，喜歡程度勝過《還珠格格》。那時和好朋友一起看，我喜歡依萍，尖銳，激烈，朋友喜歡如萍，情商高，知書達理。

印象最深兩個場景：

其一是尓豪去大上海發現依萍做了歌女，大怒，兩人互怼。

尓豪（怒火攻心）：你怎麼在這裡？

依萍（針鋒相對）：你又怎麼在這裡？

尓豪（跳腳）：我是來消遣的，你是來幹什麼的？

依萍（高傲）：我比你高貴，我是來賺錢的。

——這句實在太棒，我擊節贊歎，幾十年沒忘。

其二是如萍在書桓逃婚後不留餘地地拒絕書桓。

書桓（渣且痛苦）：如萍，你讓我從心底佩服，我這一生都不會忘了你，不管我在誰的身邊，我心裡有個角落，永遠為你保留着。

如萍：你以為這樣我就知足了嗎？就覺得那裡有花有草有瀑布。不，那角落沒用，不能吃不能穿，你留着給依萍吧。

——真是出人意料。如萍之前一直深情款款，追書桓追到戰場，說過太多低姿态的話，什麼“如果有一天依萍不要你，我不在乎你退而求其次”，什麼“真的愛一個人，是沒有自尊的”，聽得書桓一顆心左右橫跳。到這裡她突然撕下小白兔面具，露出将門虎女本色。之前的情話，一方面是她情商高會說話，另一方面，愛情使人沖動，現在她下頭了。

在現在B站的語境裡，依萍是反父權反PUA的英雄，書桓是渣男，如萍變成綠茶，杜飛被稱為人間清醒，各個角色距離我印象中似乎都變了點形。

出于好奇我又看了一遍。神奇，沒耐心的我基本看完，隻是跳過了杜飛逗如萍、幫可雲找回憶、幫方瑜找快樂等一些當年就覺得注水的情節。男女主複合後我也拉得比較快，因為故事往往從此時變得比較無聊。

如今再看，不同感受的地方：

1. 父權之愛：陸振華的愛與威

小時候看，像書桓一樣，想對依萍說：你爸爸很愛你。理解依萍對父愛的渴望，覺得她像刺猬一樣炸開刺，可是期待被擁抱。

現在看來，這種思維中有一種對依萍的羞辱：似乎她的恨全部源于愛，隻是愛而不得。似乎她的恨中沒有恨壓迫、侮辱、不公、暴力。似乎那些不是真的。不，那些是存在的，是醜惡，不能假借愛的名義做出來，也不能假借愛的名義原諒。這些不是一個擁抱就可以抵消的。

現在看，對陸振華更讨厭。

他有一種習慣性的暴力。整部劇他屢次對婦女兒童動手，抽依萍鞭子，把依萍推倒熱咖啡上，推倒年幼的依萍，打依萍媽媽耳光，可雲事件後抽雪姨如萍及全家，魏光雄事件後打雪姨摔尓傑…難道不可怕嗎？他試圖摔死一個兒童。

但是他對秦五爺挺有禮貌。為什麼？哈，原來是打不過啊！

作為女性我極其憎惡這種肢體暴力，一次就足以打斷母女情和夫妻情，依萍母女經曆了那麼多次居然還心存指望。隻能說她們是那個舊時代的人，不，編劇的腦子比較舊。我想不出現在有其他任何一個片子，有人對主角團做出這些傷害還能被接受。但當年他逃脫了劇中人的審判、我兒時的審判。

因為他看似是有情有義有愛的。

對子女有愛。對李副官有義。對萍萍有情。說起萍萍真是太多吐槽，集郵一般收集九個老婆當替身，就算真愛嗎？真愛咋不追随她而去呢，咋不一生甯缺毋濫呢？

他所有情和義和愛都是居高臨下，絕不容挑戰，皇帝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對你的寵愛全在我一念間，你要知道是誰給了你寵愛，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我的身份。

也許依萍是唯一例外，但是他對依萍的愛是一種自戀。依萍是小豹子，像他，最後是他對自己的愛戰勝了對情人的愛。

編劇真愛他，甚至讓他死得其所，死在一個小型模拟戰場上，不必遭受之後的艱難折辱，連他就死的姿态充滿表演性，一生如此。

2. 書桓值得女性信任嗎：愛之中的真誠與雞賊

小時候對何書桓感情複雜。不是我心中帥哥模樣，但是被我愛的女主所愛，我自我催眠，漸漸看他順眼，又始終帶點不确定。現在看，何書桓說不上太帥，但是他臉上有一種燃燒的熱情，這一點爾豪沒有，尓豪清秀的五官間有種軟弱，缺乏那種張力，當不了男主角。

長大後看書桓，依然覺得他對依萍是真愛，他看依萍眼中有光，那種炙熱眼神，劇中其他男主都沒有。訂婚典禮他能看出依萍不對，果斷跟着跑，感情超越理性，情不自禁才好看。可惜，他的真愛也不過如此。可以為依萍死，但日常不能保護她。

日常，何書桓站在依萍身邊的時候太少了。

他見過依萍爸爸把她推倒到熱咖啡上，見過依萍哥哥對他潑酒，見過依萍妹妹扇她耳光。他就在旁邊，眼睜睜看着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以他對愛人的保護之心，加他的武力值，再減去他天真純善的内心，結果為零，他沒有任何防範措施，依萍在他面前被推倒、被潑酒、被扇耳光。

好，算他來不及，那事後呢？事後他還是對依萍爸爸很有禮貌，像個最可愛懂事的晚輩，還是跟哥哥鐵哥們，過命的交情，還是跟妹妹很有禮貌，一點不記仇。

如果看你受到傷害，聲稱愛你的人不記仇，還要怎麼信任他？他這種做法，逼得依萍隻能自己記仇。但凡書桓激進一點，她反而會寬容。

總之，他始終跟陸家保持着友好關系。再過段時間，他就再次勸依萍寬容，說你爸爸對你的愛感天動地，說你不該跟全世界作戰。他甚至不相信雪姨會對依萍下手，即使形勢那麼危險。他親眼看依萍被傷害，要被傷害到什麼程度他才能滿意呢？才能相信她感受到的壓力，才能幫她反抗這些壓力？

看到别人嘲諷依萍，何書桓皺眉沉默，看到依萍開口反擊，他阻止。雙标狗。他不要依萍插手父母之間的恩怨，卻要依萍共情父親。去死。

杜飛為保護如萍連雪姨都敢怼，書桓為保護依萍怼過什麼長輩？所謂教養，其實奴性。

他像某一種女權男，話說得好聽，什麼便宜都想占，又要依萍說他好，又要如萍說好，又要晚輩說好，又要長輩說他好。

何書桓的第二大罪：他始終緻力于改變依萍。幫你開刀，多麼傲慢。

他說，我愛你，但你是不好的，你要知道你是不好的，你要改，但是我愛你。非常符合職場溝通漢堡包法則，以及PUA原理。

罪狀之三，内心軟弱。

依萍推算可雲的遭遇，書桓一直回避。書桓勸依萍不要追究可雲孩子的爸爸。難道他是怕傷害可雲嗎？不。他怕真相太可怕，傷害了他的朋友，以及他對世界的信任。

我常常避免用簡單的詞來歸納一個立體的人，卻覺得“聖父”一詞适合他。依萍是他的祭品。當了牧師的愛人，就要一起被獻祭。

3. 強大女性可能遇到的心理陷阱：愛情，拯救與自省

首先，愛情的陷阱。

所有女孩都要跳一跳這個陷阱，不管遇到的是不是真愛情。沒有遇到太有吸引力的人，也許倒是一種幸運。

依萍反抗過一次，戀愛初期她比較清醒，毅然跳車，說：在我四面楚歌的時候你沒站在我這邊。但後面她泥足深陷，沒有反抗力。最後依萍說：你不知道我有多遷就他。為了他，所有不願意做的事我都做了。實慘。後面的日記事件，即使小時候看也覺得是個玩笑。大概矛盾爆發需要個借口吧。

其次，拯救欲。

依萍對人有感同身受般的同情。可雲害怕治病，是依萍和她媽媽同情她的恐懼，書桓冷靜旁觀，那個醫生很傲慢。那一刻性别分明。

依萍最大的同情給了媽媽。提到媽媽她一點就炸，她一遍遍在父親面前訴說母親的痛苦，對母親的遭遇，她比本人還要憤怒。她問陸振華：你知道她想什麼嗎？你知道她的感情嗎？陸振華估計聽得腦子宕機：什麼？她還有感情？她還有内心？如果說陸振華對依萍有愛，對雪姨有保護，對依萍媽媽真的沒有一點親密之情。依萍病到快死，文佩在醫院那麼痛苦，陸振華都沒有給她一個安慰的擁抱。

依萍為媽媽而戰，而媽媽不是特别領情。她自己說了，自己是上個時代的人。很想歎一口氣：依萍何必拯救媽媽？但是越是強大的、有正義感的女性，越是容易這麼做。在電視中主角有金手指，好歹還有不錯的結局，現實中往往将自己拉入深淵。

依萍和書桓和好，最幸福的時候，她的反應是：好惶恐，我能為那些不幸的人做點什麼？這叫達者兼濟天下。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我往往祝願現實中的女性先做到窮則獨善其身。

第三，太愛反省。

依萍真是太善于自我反思，且對自己道德要求太高，連父親贈予的錢都不肯要。

說起來都是好品質，可是現實中，不知這樣的人要獲得獨立和成就，是否要比别人難得多。

4. 生命力之歌：依萍與雪姨

這部劇最出彩的當然是依萍：熱烈，愛與恨都用盡全力，鮮明的個性有強大魅力。當她被鞭子抽倒，遍體鱗傷，那雙亮晶晶大眼睛射出光都是有棱的，雪亮的恨意，特别有魅力。

雪姨是負面角色，但是整部劇跟依萍并肩而立的強烈角色，不是如萍不是書桓，是雪姨。她的話句句在點上，顯露出她卑瑣而強烈的生存智慧，她的刻薄和手腕，她對兒女的愛與羞辱。

她用出軌來反抗陸振華的暴政，她是唯一撕下他面紗的人。

總的來說，重看這部劇，依萍還是很棒，演得也很好，依萍跳橋那裡，已經如此成熟的我還是落下了23年前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