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頭異常美麗的銀發,仿佛是被銀白的月光和瑩藍的冰河浸潤過的發色。他雖年屆七十,影片中也已六十有餘,身形卻像常年鍛煉的中年人,看不出一絲老态龍鐘。豹紋和純黑的框架眼鏡将他的臉龐映得分明,整個人透露着優雅、素樸的氣質。能在一個夜晚安安靜靜地走近他的紀錄,欣賞各種美妙的聲響,仿佛為大腦做了一場深度的ASMR,感覺甯谧而愉悅。

“I'm fishing the sound.”坂本龍一用繩子将錄音設備放到冰層下後,笑着說了這句無比可愛的話。從前對他的認識很淺,隻知道是電影配樂大師,為《末代皇帝》做過配樂,給我的初印象是恢弘的那種音樂。看了這部紀錄片之後,對他有了一個更感性的認識。

他的精神世界很遼闊,不隻是投身于音樂,也心系大自然和人文。他親身走進被核污染的福島,上街參與民衆抗議開啟核電站的發聲,在一所前身為避難所的中學與樂隊共奏,溫柔地對聽衆說,“大家很冷吧,冷的話站起來活動一下也無妨,大家怎麼舒服怎麼來。”然後便開始彈奏鋼琴。聽着他指尖流瀉出來的音符和提琴的悠揚旋律,突然深深感覺到,人類在“創造”的時候是多麼迷人,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非凡。音樂,這種看不見摸不着的律動,卻能夠穿梭時空、直抵心靈。而他,通過這一媒介,與這個世界産生了聯結,他是活得有溫度的人。

他對音樂有一種深沉的熱愛,也有一種謙卑。在蓊郁的樹林裡,他側耳聆聽風、鳥鳴、河流種種大自然的聲音,對一架因海嘯浸泡在水裡走音的鋼琴愛不釋手,時常嘗試讓不同的物件産生碰撞和共振,甚至将藍色的塑料水桶套在頭上聽雨,像個貪玩的小孩。也讓我想起了同樣熱愛收錄各種聲音的绮貞。看到他為捕捉到一段滿意的音樂開心地笑,能感覺到他的那份由衷的幸福,願意為了摯愛的事情孜孜不倦、付出心血,哪怕被癌症侵襲,他也希望能盡量留下更多作品。

聽到他說“不知道還能活多少年”時,心裡也疼了一下。

“人們總以為生命是一口不會幹涸的井,但所有事情都是有限的。多少個迷人的童年下午,回想起來還是如此深沉的溫柔,也許隻有四五次,也許沒有。一生中你還會看到多少次滿月升起?也許二十次,卻看似無窮無盡。”

在鏡頭前,他認真地刷着牙,由于癌症,他口腔裡的部分組織壞死了,免疫力下降,需要特别注意口腔衛生,簡單的話語卻捎來了心酸。在生命逐漸流逝殆盡之前,他仍在給予。

也感謝這部電影,讓我思索音樂對我而言的意義。聽媽媽說,嬰兒時期放點音樂,我就容易被哄睡,可能天性裡對音樂有着熱情和敏感。音樂給了我抒發的自由和豐沛的想象。在音樂裡最快樂的時光,大概是從前恣意地彈着鋼琴、佯裝自己是大作曲家的“創作時間”,以及在浴室裡忘情開演唱會、享受絕佳“環繞聲”的時刻。

對我而言,它和文字有着難分伯仲的重要,它有時像早餐,有時像甜品,有時是最妥帖的慰藉。它讓我與深處的自己對談,給了我文字之外的無垠世界,為文字提供更豐富的養料。它是一種生命本質的表達。因為它,讓我更熱愛這個世界。

想起今天午後,我在陽台給姬小菊澆水,它咕噜咕噜喝水的聲音,真好聽啊。那一刻,也許我也感受到了坂本龍一體會過的那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