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莊子·齊物論》)

作者:Enlightening

首發:陀螺電影

...

在2024年多倫多國際電影節最高獎項“人民選擇獎”頒獎前,我把我的一票投給了《查克的一生》。令許多媒體意外的是,不被看好的《查克的一生》力壓《阿諾拉》《艾米莉亞·佩雷斯》《秘密會議》等造勢已久的大片,奪得人民選擇獎第一名——那時,我感喟有那麼多觀衆和我一樣被這部電影深深地打動。在人民選擇獎頒獎後,近年來聲名鵲起的NEON收購了《查克的一生》發行權,然而,為了給同樣由自家發行的《阿諾拉》的沖奧公關讓路,NEON選擇了非常規的發行路線,即将《查克的一生》的檔期确定在次年暑期上映,這打破了過去十六年以來人民選擇獎獲獎電影提名當年頒獎季奧斯卡最佳影片的紀錄。雖然《查克的一生》在佳作雲集的2025年頒獎季的命運前途未蔔,但它在公映和上線後維持了優秀的媒體和觀衆口碑,許多影評人将其與同樣改編自斯蒂芬·金小說的《肖申克的救贖》和《伴我同行》相提并論。

《查克的一生》共分為三幕,最先出現的是題為“感謝有你,查克”的第三幕,主角們正目睹世界的崩潰——連環地震引發海嘯和饑荒,全球斷網,數百萬人死去。在令人絕望的末日氛圍中,一張廣告牌出現在主角們的生活各處——“查爾斯·克蘭茨,偉大的39年!感謝有你,查克!”廣告牌的文字一旁是西裝革履的白領式打扮、由湯姆·希德勒斯頓飾演的查克。無處不在的“查克”讓主角們感到困惑不已,他們互相打聽,卻沒有任何人認識他。與此同時,在“查克”作為背景闆的末日光景中,人們開始重新考慮他們熟知的生活節奏、他們過去所做的決定,以及與身邊的他人的關系。

在“第三幕”的結尾,在該幕的男主角、中學教師安德森(切瓦特·埃加福飾)決定與曾經的愛人共度末日降臨前的時光,在他前往前妻家中的路途中,所有燈火刹那間熄滅,查克的面孔如霓虹燈般映照在每家每戶的窗戶上。在短暫的驚愕後,男主角來到前妻的家中,他們在後院中手牽手,看頭頂的星空逐漸湮滅,見證末日降臨。就在此時,在影片開始半個多小時後,鏡頭第一次切至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查克,他的生命體征趨于微弱,妻子和兒子坐在病床邊,含着淚水與他告别。

...

接下來的兩幕抛棄了開篇的荒誕和疏離感,影片的主視點轉向和廣告牌上如出一轍的查克。第二幕以旁白引入正進入生命倒計時的查克的尋常一天:一位年輕的藝人的鼓聲吸引了結束一天工作的查克的注意力,他與另外一名路人即興起舞,原本門可羅雀的街頭表演迅速吸引了衆人的注意。在不到兩個小時的電影中,這段舞蹈占了五分半的時間。弗拉納根在首映式透露,該場景花了整整一周的時間拍攝,因為舞蹈是他“想象查克的一生的最關鍵的景象”。

弗拉納根邀請曾參與《愛樂之城》等片的編舞曼迪·摩爾設計這一段落,并由自幼習舞的安娜麗絲·巴索搭檔希德勒斯頓出演。這場戲融合了爵士、搖擺舞、薩爾薩、恰恰等多種風格,甚至包括邁克爾·傑克遜的太空步,音樂節奏不斷變化,以對應于查克童年受祖母影響所學的舞步。沒有舞蹈基礎的希德勒斯頓為了這段五分鐘的舞蹈提前進行了大量排練,在教學舞蹈動作時,摩爾在采訪中表示她希望演員們能保持與查克起舞時相似的狀态:毫無顧忌,不做多餘思考,隻是沉浸于純粹的喜悅之中。原先定格或緩慢搖移的攝影機在舞蹈的狂歡中快速移動,使這五分鐘成為影片沉靜哲思的調性中的例外時刻。第二幕結束于查克的這一天,他告别新結識的鼓手和舞伴,在夜幕降臨時走回家中,此時,詩意的旁白再次響起:

“當他路過泰勒架鼓的那個地方時,那兩個問題又冒了出來:他為何會駐足聆聽?又為何會翩然起舞?他無從知曉。縱有答案,會讓這件事的美好更甚嗎?後來,他将喪失行走能力,更别提和小妹妹在海濱步道上共舞了。後來,他将失去咀嚼功能。再後來,他将遺忘妻子的名字。再後來,他将分不清清醒和睡夢的界限,陷入飽受煎熬的痛苦,甚至會疼痛到質疑上帝為何要創造這個世界。但他偶然會記起的是,自己當時是如何停下腳步,放下公文包,随着鼓點韻律扭動腰胯起舞的。那時他終将頓悟:這就是造物主創造世界的理由。僅此而已。”

...

影片最後出現的“第一幕”将大量銀幕時間投注在查克的舞蹈課和舞蹈派對上,揭示舞蹈伴随着他失去雙親并先後失去照顧他的奶奶和爺爺的悲欣交集的成長之旅。在電影結尾,17歲的查克打開了爺爺生前禁止他進入的閣樓——在那裡,查克看到了自己臨終前的景象。這一幕的标題“我包羅萬象”來自查克兒時的老師(凱特·西格爾飾)對他說的話,這句詩意的箴言揭開了電影的謎底。影片在大多數時間由查克在生命的不同階段與身邊的人的對話構成——原來,所有在末日前夕看到廣告牌的主角們,都在查克的某個生命階段與他有所交集,當查克的生命消逝時,他們置身的世界也随之崩塌。

常規的科幻類型似乎難以準确定義《查克的一生》無法用理性解釋的世界觀,不過,許多國内觀衆對《查克的一生》的藝術表現并不陌生,許多評論提到影片讓他們想起中國古代哲學的莊周夢蝶典故。誠然,随着角色關系的揭曉,幕次編排逐漸顯出深意:影片開頭“第三幕”的世界末日和那些曾與查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是查克生命消逝前的夢嗎?還是他們和由他們組成的世界夢見了查克?影片最後的“第一幕”,年幼的查克看到自己生命的結局後選擇擁抱生活而非沉溺于死亡的恐懼,也正與道家逍遙和齊物的哲學觀不謀而合。當然,這未必意味着斯蒂芬·金的原著或弗拉納根的改編直接受到道家的影響,包括笛卡爾在内的許多西方哲學家同樣有“我思故我在”的論述,這恰恰意味着《查克的一生》在極簡的倒叙結構和樸實的對白之下蘊藏的生命和宇宙哲學具有超越時代和國界的意義。從宇宙日曆到“你包羅萬象”,《查克的一生》回答了查克39年的人生為何“偉大”,這種“偉大”屬于所有人:人類的存亡之于宇宙的漫長曆史不過是彈指揮間,但日常生活、情感聯結和生命本身便是每個個體創造的多重宇宙。

導演邁克·弗拉納根已經憑借《鬼莊園》《午夜彌撒》《厄舍府的崩塌》等劇集的卓越表現奠定了他在影視化改編恐怖文學的當代大師地位,他與史蒂芬·金一拍即合,在《查克的一生》之前,弗拉納根的兩部電影《傑羅德遊戲》和《睡夢醫生》同樣改編自金的小說。《查克的一生》突破了弗拉納根在恐怖片領域創作的舒适區,不僅是史蒂芬·金作品序列最溫柔的改編之一,也是弗拉納根創作生涯迄今最為私人的電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私人性得益于他與創作團隊的長期合作,和美劇大亨瑞恩·墨菲一樣,他與許多演員建立了長期穩定的搭檔式關系,這些演員幾乎參與了弗拉納根創作生涯的所有作品,其中就包括弗拉納根的妻子凱特·西格爾,在《查克的一生》中,她飾演查克的小學老師,查克向她問詢沃爾特·惠特曼《自我之歌》詩句的真意,她用雙手溫柔地搭在查克的太陽穴,告訴他“在我的雙手之間是一個完整的宇宙”——你很難不把這個查克在童年經曆的溫柔而肯定的時刻與弗拉納根作品的意識形态取向聯系在一起,肯定命運之愛、離惡行善的母題幾乎貫穿了他的整個創作生涯。

...

同樣作為弗拉納根的長期合作者,牛頓兄弟創作了别具一格的配樂,與過往烘托驚悚和恐怖氛圍、時常有“跳吓”式重音的音樂不同,《查克的一生》原聲旋律柔和,織體厚重。以氛圍樂為主的大多數曲目融入了極其豐富的回聲,細微的變調無處不在。在查克離世、末日降臨前,街道的燈瞬間熄滅,斷電時的巨響和配樂宏大的低音和弦融為一體,使原本由聲響确認邊界的空間發生坍縮同時又迅速擴張——這首長達九分鐘名為《空車》的音樂神秘又溫暖,宛如宇宙的懷抱,以超越語言的感官力量啟示觀衆:你和你一生中邂逅的所有人的生活世界,在宇宙大爆炸接近永恒的進程中,互相囊括,以構成生命本身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