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經曆了之前暑期的緊急撤檔風波,延期到中秋才上映,票房有2億多。雖然也是同檔期冠軍,但和之前的萬衆期待相比,這成績卻又顯得馬馬虎虎,無論是熱度還是口碑,都隻能算勉強合格。
之所以會被萬衆期待,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女導演殷若昕的前作《我的姐姐》。三年前,《我的姐姐》以八億多的票房成績,在當時的清明檔成為一匹大黑馬,甚至成為一段時間裡的熱門話題。重男輕女、生二胎、兒童撫養、女性成長……都是很容易引爆公共輿論的話題方向。張子楓飾演的姐姐到底該不該撫養未成年的弟弟,無數人在網上給出了自己的選擇,并為此而吵得不可開交。
這一次的《野孩子》,明顯就是要沿着之前的成功方向再進一步。同樣是現實題材,同樣涉及到很具體的社會問題,同樣是當紅年輕演員領銜主演,甚至連片中主要的人物關系搭配都高度相似,都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搭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孩子。《我的姐姐》圍繞的是親生姐弟關系,《野孩子》則是講述沒有血緣的“野生”兄弟關系。片中小演員對着王俊凱飾演的男主角馬亮無數次親熱地喊着“哥哥,哥哥”,片名幹脆叫《我的哥哥》也沒有任何不妥,還更能看出前作姊妹篇的基因傳承。
和《我的姐姐》相比,《野孩子》還有自己的優勢,那就是擁有一個早已被很多人知曉的故事原型。2019年6月28日,央視《今日說法》播出了一期名為“流浪兄弟”的專題報道:陝西省渭南市警方偵破了一起連續盜竊案,有兩名涉案人員,一個21歲,一個8歲。節目組分别給他們起了化名,大的叫馬亮,小的叫軒軒。
馬亮從小生活在陝西神木農村一個破碎的家庭,父母關系不和,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離家出走,一去不歸,爸爸又長期外出打工,馬亮隻能在親戚家寄宿,父子倆感情淡漠。十四五歲的時候,馬亮也離開了家鄉,從此就獨自在外流浪,以小偷小摸維持生計。
幾年後,馬亮在渭南的一個城中村附近,偶然間認識了小男孩軒軒。軒軒在一個廢品收購站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他的爸爸媽媽在非常年輕的時候生下了他,當時并沒有結婚,而且很快就分手了,兩個人都抛下他不管,外出打工,有了新的家庭,對他很少過問。爺爺整天忙着收廢品,奶奶身體有殘疾行動不便,沒有人能給予軒軒細緻的關愛。
大概就是因為相似的命運軌迹,讓馬亮和軒軒一拍即合,成為一對相依為命的難兄難弟。軒軒會幫着馬亮去各家店鋪銷贓,馬亮則會弄來一些零食玩具送給軒軒。時間久了,兩人越來越難舍難分,馬亮就此停留,不再轉往别的城市,軒軒開始夜不歸宿,就和馬亮一起生活。兩人的小窩在城市邊緣的一處荒地裡,這裡野草蔓生,荒涼頹敗,他們無片瓦遮頭,也沒有任何家具,所有的僅僅隻是一床破舊的被子,然後就是一些零食玩具,以及那些非法獲取随時要倒賣出去的贓物,比如手機、香煙,他們會把這些東西藏在荒地角落的一處牆縫裡。
這期節目播出後,很快在網上傳播開來,引發熱議。很多人被這個真實故事刺痛了,因為故事中有太多讓人揪心的細節,比如觸目可見的貧窮,還有兩個男孩原生家庭的破碎,都是刺痛觀衆的利刃。像這種父母明明健在卻不能或不願撫養的孩子,被稱為“事實孤兒”。軒軒還有一個堂妹,也就是叔叔的女兒,和軒軒一樣也是被父母抛給爺爺撫養的事實孤兒。由此可見,在某些地方,生而不養已經是一個比較嚴重的社會問題。
那期節目最刺痛人的一句話,我覺得是馬亮在被捕後,記者問他,你流浪這些年,遇到的好人多還是壞人多,馬亮一直埋着頭,最後嗫嚅着說,“壞人多”。
如果不了解馬亮的故事,隻憑“小偷”這個身份,馬亮應該也是我們眼裡的壞人。可在軒軒眼裡,馬亮卻是會關心照顧自己的好哥哥。軒軒對記者說,自己就願意跟馬亮在一塊兒玩,因為馬亮會給他講故事,會唱歌給他聽,“我就像他的跟屁蟲一樣,他給我買牛奶啥的,他覺得喝牛奶能長高,長得快,長得胖乎乎的”。
馬亮入獄服刑後,軒軒一直問哥哥要過多久才能出來。而馬亮在入獄後,因為自覺羞恥,說不願意見弟弟,不想讓弟弟看到自己這副樣子。記者問馬亮,怕不怕四年後弟弟把他給忘了,馬亮說,忘了就忘了。記者又問,那你會不會把他忘了,馬亮沉默了一會兒,埋着頭小聲說,忘不了。
很多人在網上說,看《今日說法》那期節目哭了很多次。這個兼具殘酷與溫情,直指社會痼疾與人性冷暖的故事,一看就是個上佳的電影改編模本。從這個故事框架,影迷們會很容易看到一些國外經典電影的影子,比如社會邊緣人抱團重組家庭靠偷竊為生的《小偷家族》,生而不養導緻孩子到處流浪的《何以為家》,都是前幾年世界影壇的亮眼作品。所以大家才會期待,殷若昕導演和她的團隊也能帶給我們一部打動人心的現實題材佳作。
我看了電影,覺得《野孩子》的拍攝也不可謂不用心。電影選擇完整保留《今日說法》節目裡兄弟情的故事主線,甚至連他們在節目裡的化名馬亮和軒軒也沿用下來,整個故事就圍繞着他們的感情來展開,從相遇,一開始的利用,到慢慢産生羁絆,軒軒如何黏着馬亮不願離開。馬亮本來想換個城市,就因為軒軒哭着不讓他走,讓他想到當初自己也是這樣哭喊着挽留媽媽,媽媽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于是他心軟了。包括馬亮強迫軒軒喝牛奶,馬亮入獄後埋着頭說“忘不了”,也都在電影裡複刻了一遍,成為一個個催淚彈。
馬亮和軒軒的對手戲,無疑是整部電影的成敗關鍵。王俊凱這幾年很努力地想要摘掉偶像和流量的标簽,從前不久的文藝片《刺猬》到這部《野孩子》,都可以看出他的野心。在《野孩子》裡,他塑造的蓬頭垢面沉默寡言的流浪漢形象,比起他在舞台上那些精緻光鮮的造型,比起他之前演過的一些角色,當然是反差巨大,進步明顯。可是在一些細節的表現力上,他的表演依然稍欠些火候。最明顯的,當他脫了衣服露出一身細皮嫩肉,還有軒軒哭着挽留他的那場最濃墨重彩的感情戲,他情感流露的層次不夠細膩豐富。而演軒軒的那個小演員關子勰,因為更本色純真,感情又比較直露,倒是搶走了不少風頭。
不過我覺得,演員表演隻是有瑕疵,但不算嚴重,還不是這部電影主要的問題。電影更大的失誤,在于劇本對故事原型的加工處理,如何把簡單的案情擴充成一部蘊含豐富信息的電影,還沒有想得很好。比如加的那條犯罪團夥的線,團夥要吸納馬亮,被馬亮拒絕,雙方有幾番交鋒,後來馬亮為了軒軒又主動加入其中。我理解導演是想讓故事更刺激一點,想在馬亮和軒軒之外還拍出一組人物群像,但這條故事線實在是有點混亂,反而模糊了叙事重點,還讓後半段的節奏顯得拖沓。
還有一個也許更要命的問題,是故事色彩與調性的改變。原型故事如果用顔色來形容,肯定是灰撲撲的。所有那些刺痛人心的部分,都彌漫着一層灰色。但是在電影中,這些刺痛都被柔化處理了。貧窮不再觸目驚心,而是一帶而過,所有的窘迫艱難很快都能被解決。
荒地裡的小窩并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處廢棄的遊樂場,兄弟倆在那裡找到一個小屋,拉來皮質沙發等家具,還在牆上畫了畫,整個屋子看起來簡直是五彩缤紛,溫馨可愛。再配上時不時響起的歡快音樂,快速切換的生活片段,一起遊泳、過生日吹蠟燭、過年還能穿上新衣服……你會恍然迷糊于,這講的到底是艱辛苦難的流浪生活,還是熊孩子離家出走的潇灑幸福生活。至于馬亮在獄中說的外面“壞人多”,就更是無從展開了。
不僅是刺痛之處被柔化處理,本來可以挖掘的悲劇源頭更是全程回避。兩個男孩的原生家庭怎麼回事,台詞一兩句話就交代了,抛棄他們的父母都沒露過面,對孩子的心理傷害并沒有得到正面展現。造成生而不養的社會土壤、經濟條件、個人因素,表達一概欠奉。軒軒從頭到尾都在盼着媽媽回來接他,仿佛在說,你無論怎麼傷害一個孩子,他都能無條件地愛你等你原諒你,隻要你回來,就還是其樂融融一家人。
既然這種題材的電影已經有了《小偷家族》和《何以為家》的成功先例,我們就很容易看到這其中的差距。
《何以為家》是一部方向明确,充滿力量的電影。故事緊緊圍繞着那個流浪中淪為難民的小男孩,講他何以淪落至此,重點表現了他的原生家庭,父母如何隻知道生不知道養,生得越多家裡越窮,還有小男孩自我意識的覺醒,最後把父母告上法庭,說出那段振聾發聩的台詞:“我希望無力撫養孩子的人别再生了。我隻記得暴力、侮辱和毆打,鍊子、管子、皮帶……我住在這裡的地獄,我像一堆腐爛的肉。”電影的落點就是要揭露,要控訴,不整任何虛的,就是要一拳一拳結結實實打到你胸口。
《小偷家族》則把控訴藏起來,轉而拍出了大量看似平淡卻豐富細膩的生活細節,這一家人是怎麼連接的,其中有多少現實的相互利用的因素,又有多少感情成分;他們平時怎麼吃飯,怎麼在拮據的條件下盡可能嘗到美味,比如反複出現的可樂餅的吃法;還有那個家的陳設,各位在家裡的狀态,總呈現出一種黏糊糊、汗津津、髒兮兮的感覺,你仿佛能聞到那股不太宜人的味道。這部電影情節性不太強,純以細節取勝,安藤櫻、樹木希林等人的演技也是大加分。
《小偷家族》的題材和風格,其實延續了是枝裕和導演更早之前的一部作品,也就是讓柳樂優彌獲得最年輕戛納影帝尊榮的《無人知曉》。《無人知曉》講的是媽媽離家出走,讓四個孩子自生自滅,于是哥哥扛起了照顧弟弟妹妹的重擔這樣一個故事,其實離《野孩子》的内核更近。
不論是走《何以為家》犀利直接的力量路線,還是走《無人知曉》《小偷家族》細膩鋪排的溫柔路線,都可以完成一部好電影。但很可惜,《野孩子》卡在了中間,可以犀利的地方都軟掉了,可以細膩的地方又毛毛糙糙。最後勉強算是及格線以上,中規中矩,與佳作是無緣了。
前不久的《逆行人生》上映後遭遇的批評,幾乎都可以原封不動地照搬到《野孩子》。現實題材到底該怎麼拍,我們的電影人好像越來越迷糊了。曾經我們以為《我不是藥神》隻是個開始,如今才發現那就是巅峰,然後就是無盡的下坡路。我們所期待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品,“批判”已經不大可能,連“再現”都困難。
如此看來,要了解現實,還得靠媒體。《今日說法》二十分鐘節目的信息量和戳人的點,比《野孩子》兩個小時都多。看完電影後,我找到一篇去年北京青年報的報道,了解到流浪兄弟後來的處境。軒軒被安排進了學校上學,慢慢在适應校園生活,還加入了校足球隊和籃球隊。他爸爸和繼母一度回到渭南,和他一起生活,但後來又離開了,軒軒現在還是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馬亮刑滿出獄後,在姐姐的店裡幫了一陣忙,可半年後,他再次離家出走,不知所蹤。如今的馬亮已經27歲,軒軒14歲,他們并沒有再見面。但是馬亮曾在看守所接受采訪時,在記者的錄音筆裡給軒軒留下了一首自己唱的歌,就是蘇芮那首《親愛的小孩》:
“小小的小孩 今天有沒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經離去
留下了帶不走的孤獨
漂亮的小孩 今天有沒有哭
是否弄髒了美麗的衣服
卻找不到别人傾訴
聰明的小孩 今天有沒有哭
是否遺失了心愛的禮物
在風中尋找 從清晨到日暮
我親愛的小孩
為什麼你不讓我看清楚
是否讓風吹熄了蠟燭
在黑暗中獨自漫步
親愛的小孩
快快擦幹你的淚珠
我願意陪伴你 走上回家的路”
雖然電影所能帶來的社會影響有限,可我依然希望大家能多關注“事實孤兒”的處境。我還了解到,自2020年1月1日開始,我國已經将事實孤兒全面納入保障範圍,保障标準平均每人每月1140元。這當然是好事,不過錢能不能到位,怎麼實實在在用在孩子身上,這個數額夠不夠,除了物質以外孩子的心理健康又怎麼維護,如何保障他們能得到最起碼的教育,這些都是整個社會要面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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