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二刷了一遍《虛構安娜》，想通了很多第一次看時模模糊糊感覺到的東西。
很多人最初隻期待看到一個類似《貓鼠遊戲》似的底層人混成假名媛似的傳奇故事，但是被劇裡面大篇幅記者和律師的片段弄得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和快進，甚至非常想不通為什麼，這樣一部劇，要畫蛇添足用記者作為主線來串聯，為什麼要去描摹記者和律師跟安娜的互動。
除了這些人物都來自現實，這個劇這麼設計是因為它有更大的野心。
因為劇作團隊，在聽了現實安娜的叙述之後，想通過這個故事來指出我們生活的世界有多悲哀、荒謬、令人憤怒又無能為力。
采訪安娜的記者薇薇安，第一次理解安娜，是在采訪和安娜有過交集的一個女富豪的故事。那個女富豪說，她第一次和安娜認識，是在一個藝術畫展上。當時安娜一個人盯着一副抽象畫欣賞，于是女富豪走了過去，因為那幅畫正是女富豪準備拍下的。她問安娜有沒有什麼意見，對于這幅畫。安娜聳聳肩。女富豪說：“oh，你就像其他人一樣誇誇這幅畫就好了，畢竟我馬上就要買下它。”
安娜聳聳肩說：“如果我是你，我就根本不會買下它。它一文不值。或者說，整個這個展，所有都一文不值。除了那個。”
女富豪跟着安娜走到一副很小的黑白自拍像前面。那是藝術家Cindy Sherman的。女富豪不明白。她對安娜說，好吧，就算Cindy Sherman很有名，但這也隻是她自己瞎玩樂自拍的作品，在她那麼多的作品不值一提，為什麼會值錢？
安娜說：“這是她随意玩樂的作品？這是她第一次走進自己攝像機的作品。在這幅作品之前，Cindy Sherman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她坐在攝像機後，聽着其他那些男攝影師們的安排，設計布景。但是有一天，她突然有了想法。她走進了自己的攝影機。她不再是那個工作人員。她開始成為了Cindy Sherman。這就是這張照片的意義。這就是它為什麼值錢。”
這段話給女富豪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她眼裡，安娜成了一個藝術品味很高，非常聰明，能力超絕的德國女富二代。即便之後安娜和男友濫用了她朋友的遊艇，她也覺得是安娜為了遷就男友。這是女富豪對于安娜的虛構。但是對于女記者薇薇安來說，這個故事讓她邁出了理解安娜的第一步：她在安娜身上看到了Cindy sherman的影子。安娜不想接受上天給她的安排，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通過自己的奮鬥，得到上層的認可。安娜要走到自己的攝影機前面。她要成為用想象力鋪彙的自己。她要讓世界接受它，而不是适應這個世界。
...在女富豪之後，薇薇安又一步步找到了與安娜有過交集的所有人：高定服裝設計師Val，女慈善家Nora，酒店前台Neff，高級私人教練Kacy，《名利場》編輯Rachel，前男友兼科技企業老闆Chase，《名利場》的攝影師Noah，安娜的投資經理人……讓薇薇安好奇的是，為什麼這麼多的上流人物，從來沒有懷疑過安娜的身份。他們的回答都是，安娜看起來就是上流。她有最時尚的穿衣品味，她有超絕的藝術審美，她甚至會七門外語，裡面包括了中國普通話。她有很強的投資計算能力。甚至，她可以過目不忘。
但是這給彈幕裡面很多人留下了直到結束也沒能解決的疑問，包括很多影評：安娜能力這麼強，會這麼多東西，為什麼她不能好好找個工作。她這樣的，随随便便也能混得很好啊。
但其實這正是這個劇探讨的東西。
在第一次開庭前，安娜的律師托德找到了負責起訴安娜的女檢察官。他們曾經是同學。托德帶着自己的小孩在公園散步，順便堵住了檢察官。女檢察官說，她是不可能撤訴的，這個案子很重要，并且她認為意義重大。這個案子反映了當代社會問題。
什麼社會問題呢？年輕人們貪慕虛榮，留戀享受，為此撒下彌天大謊，隻為了花天酒地。這是女檢察官認為安娜所反映的東西。
律師托德說：“是，這個案子反映了當代社會問題。因為安娜是當代羅賓漢。”
很多，很多人以為，律師托德這裡把安娜比喻成綠林好漢羅賓漢，是因為安娜在欺騙富人。所以很多人駁斥說，安娜騙來的投資并沒有劫富濟貧，很多還自己花了。所以她根本就不是羅賓漢。
但不是的，律師托德的意思不是這個意思。
綠林好漢羅賓漢是什麼故事？ 諾丁漢郡長占了羅賓漢家裡的土地，甚至還想強占羅賓漢的妻子瑪麗安。所以羅賓漢舍去了理查王治下的公民身份，他走進了舍伍德森林，他成為了一個小偷，一個強盜。他不再接受他生來如此的身份。他選擇成為了一個小偷向這個社會抗議。
這就是律師托德将安娜比喻成羅賓漢的原因。安娜拒絕接受社會給她安排的身份和命運。她選擇創造一個新的命運。
這也是安娜的故事之所以很震撼的原因：因為過去的故事，統統都是在講一個英雄，一個主人公，如何努力抗争自己原本的命運，經曆重重磨難之後創造新生。但是安娜不，安娜開始質問：“憑什麼？憑什麼我生來就要有這樣的命運？這樣的命運是天定的，還是人定的？有誰和我商量過嗎？我不接受它。所以更别提讓我反抗它。”
這回答的是那個問題：為什麼安娜能力這麼強，她卻不願意好好工作？
因為好好工作，努力奮鬥就是接受原本的命運，就是和原本的命運抗争。安娜選擇無視她的命運。因為她不接受這就是她的命運。
律師托德和記者薇薇安在最後深深地理解安娜，關心安娜，就是因為他們深深感觸了這一點。他們知道這個社會是不公平和不正義的。其中最大的不公平，就是社會要求一個人接受自己天生的命運，接受自己站到自己應該站到的位置上。這也是一個人最大的無能為力。
薇薇安第一次在監獄會見室裡見到安娜，安娜認為薇薇安沒有通過媒體專用通道，沒有申請到單獨訪問室，代表了薇薇安帶了先入為主的想象，并沒有期待從安娜口中聽到不一樣的故事，所以安娜故意說，她準備考慮簽認罪認罰書了，這樣可以少判很多年。
薇薇安勸她不要。安娜說：“那你給我一個理由。”
薇薇安說：“如果你簽下了這個認罪書，就代表你接受了社會講述的關于你的故事，代表你認可了他們覺得你是一個女騙子，一個假名媛。但你自己不認為你是這樣的人。你不要向社會的他們低頭。”
安娜嘲諷地笑。但她最後接受了這個理由。
而在倒數第二次庭審中，被安娜借信用卡刷了五萬的《名利場》編輯瑞秋，坐在法庭證人席上，講述自己和安娜的故事。講述安娜如何欺騙了她，如何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創傷，原本積極上進的生活，如何經曆了很長一段時間灰暗期，她又如何決定鼓起勇氣站在這裡，講述自己經曆，将勇氣傳遞給每一個人。
陪審團的很多人都感動了。
安娜一回到候審室就崩潰了。她對律師托德歇斯底裡說：“瑞秋那個婊子。陪審團都相信她的bull shit了。我們完了。她比我好看，她比我演得好。他們現在都相信她了。但我不是什麼女騙子，假名媛。我不是騙子。我差一點點就拿到投資了。我差一點點就真的成功了。”
她說什麼也不肯再繼續出庭，然後和同樣崩潰的律師吵了一架。最後兩個人坐在地上，律師托德說服了安娜相信自己。因為他相信安娜。他相信安娜不是他們認為的“女騙子”。
安娜隻提出了一個要求：“辯護的時候必須把我辯護成差一點點就成功的女企業家。哪怕我因此要做很多年牢。”
律師同意了。但他一開始準備的辯護策略就是，把安娜的行為辯護成，離犯罪還差得遠呢。那些拙劣的伎倆根本就沒騙到Fortress的投資經理人們，所以根本談不上犯罪。
所以在最後辯護陳詞的時候，律師做出了選擇。他對陪審團的人說：“如果你們認為安娜的計劃如此幼稚、拙劣，那麼你們同樣也必須得認為，安娜離犯罪還遠着。同樣，如果你們認為安娜犯罪了，那麼也代表承認，安娜差一點就成功得到了那麼多的投資。”
他說完這段話很忐忑。因為這不是安娜的意思。所以在審判結果公布之後，他和妻子走出大門，準備打車去機場開始去度假。他對妻子說，不好意思，他必須要回去看安娜。就算妻子威脅他要和他離婚，他也要回去看安娜。
很多人也不懂，為什麼這個律師還放不下安娜。覺得這就是安娜所說的“利用他人的愧疚”，律師被安娜利用和控制了。
但其實不是的。律師回去，隻是因為他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他沒有按照安娜的意思做，更沒有按照他自己相信的信念去做。他為了讓安娜少一些刑期，做了相反的事。
他不是在為安娜辯護。他是在為自己相信的信念，相信這個世界不應該是這樣而辯護。
在籌劃安娜辯護的整個期間，時間一拖再拖，最後律師的老婆在家裡和他大吵一架。律師的老婆說她不理解，為什麼律師對安娜這麼上心。如果律師和安娜有一腿那還好了，她可以理解。但是律師和安娜之間什麼都沒有。為什麼律師對安娜這麼關心。
律師說：“因為當年我也是這樣一個人來到紐約……”他說了一半就沒說了，隻留下痛苦，憤怒，卻不知如何表達的表情。他說：“說了你也不會懂，你不會懂。你從來就不用經曆過。”
當律師在審判結束後，抛下老婆來到候審室，看到安娜靠在牆上崩潰地大哭。他試着去安慰安娜，但是安娜最後崩潰大哭說：
“沒關系了，沒關系了。他們看見了。他們判我對詐騙峰堡的投資有罪，對瑞秋的信用卡5萬美元無罪。他們知道我不是一個花天酒地的女騙子。他們知道差一點就成功了。他們看見我了。判決傳出去，整個世界也知道了。我不是一個女騙子。我差一點就成功了。”
這也是這個劇最終落腳的地方。刨除所有人對安娜的虛構，真實的安娜是什麼？是一個來自于德國偏遠窮苦小鎮的普通人，她不接受自己既定的命運，更不屑于和這樣的命運耗上十幾年抗争。她直接向整個世界和社會宣戰。她要得到她認為自己應得的命運。而她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就成功了。dangerously close。
這就是安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