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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0年這場世界矚目的美國大選中,川普不負衆望地敗選了——但其實這麼說不太合适,因為作為敗選總統,川普的得票數仍高居史上參選人第二,甚至比第一次當選得票數還高;當我們滿心歡喜地以為這是“大多數人的勝利”時,其實對同樣多的人口來說,川普的下台也是“民主的失敗”。
如果說給拜登投票的人的心态有很多都是“誰都行,隻要不是Trump”,那麼使川普成為得票率第二的總統候選人的,卻是實打實地想讓他領導美國的人,這個事實更讓人覺得surreal——而這種荒謬感,事實上近幾年來一直彌漫在全球上空,正如《芝加哥七君子審判》中那場荒誕的庭審:
大家都想象一個龐大的國家機器沒有感情、也沒有偏頗地立在天平的正中間,然而當它真的吱呀吱呀地開始運轉了,我們才發現,原來陪審團成員可以“被自願退出”,關鍵證人可以不被允許出現在陪審團面前,合理申訴可以不斷被“動議-駁回”……
這和川普帶給我們所有“正常人”的沖擊感大同小異:原來美國作為一個超級大國可以直接退出《巴黎協定》、一個總統候選人可以大剌剌地稱呼另一個候選人“騙子”、一個超級大國的總統可以公然對另一個國家進行未經事實檢查的批判……
隻能說索金這回的選題真的是太精準了,将近幾年來、尤其是川普上台以來更加割裂、矛盾激化的世界全都濃縮在一個曆史故事裡,讓觀衆好像又重新快速活了一遍這十幾年一樣。
既是十幾年政治日曆的縮影,《芝加哥七君子審判》就不得不“面面俱到”,但索金絕就絕在在“面面俱到”的同時,又能讓衆多議題都井然有序地呈現在一部129分鐘的電影裡,同時還相得益彰——開篇1分鐘,幾句關鍵台詞剪輯、快速的鏡頭切換、曆史和僞紀錄片鏡頭交替,一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民權運動圖鑒立即躍然熒幕,觀衆瞬間就進入了“芝加哥七君子審判”的年代。
和今年一樣,當時适逢美國總統換屆選舉,民主黨在芝加哥召開代表大會,于是這個大會就成了各種社會運動的峰點和彙集點,一時間嬉皮士運動、新左派運動、黑人民權運動和搖滾樂隊等懷着不同訴求的活動家都聚集在一起,為左右選舉結果在希爾頓酒店附近聚集;而這場十萬人的集會最終也毫無懸念地演變成了抗議人群與警方的暴力沖突。
此一年後,新上台的保守政府對7個民權運動領導者(實際上是8個,但是黑人運動領袖Bobby Seale并沒有被納入白人話語體系中)的進行政治審判,審判的核心問題自然就是那個千古不變的衡量标準:先撩者賤。
但是與此同時,這樣一個大型的群體聚會,有個人喊了一句“沖啊”,最後演變成群體沖突,這幾乎可以說是必然的事情——就好比兩軍對壘,正是千鈞一發之際,一個戰士的槍不小心走火了,于是兩軍正式開始交火,難道我們能說是這個戰士引發了戰争嗎?
将重點放在“who started it”的讨論上本身就很荒謬;可以說整個庭審,從庭審本身、到庭審過程,到庭審争論的焦點,其實也都是不成立的,它的本質就是一場殺雞儆猴的政治表演,從庭審還沒有開始的時候起,“芝加哥七君子”就已經被判定有罪了。
影片一開頭索金也已經交代了:時任司法部長-約翰米切爾,新官上任後的首要任務就是給“七君子”定罪,而且不是“擅闖公共場所”、也不是“擾亂治安”,他非常明确地對囧瑟夫扮演的公訴人理查德提出:讓他們因“密謀颠覆國家罪”而坐上10年牢。
為了達到給“他們”——也就是要給想要革命的所有人定罪,“芝加哥七君子”的這7個人也是精心挑選的:首先影片裡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Abbie Hoffman和Jerry Rubin代表的Yippies,他們是全片搞笑擔當,貢獻了無數辛辣又風趣的諷刺金句,讓我在觀影過程中經常拍掌大笑。
Yippe不是一個組織的名稱,而是嬉皮士Hippy的昵稱異變,而且他們所代表的“國際青年黨”也并不是一個黨派,這個稱謂是Abbie Hoffman亂扯的。Hoffman和Rubin原先都是SDS(Student for a Democratic Society,學生尋求民主社團)的幹部,兩人相識後一拍即合脫離出來并命名自身為Yippe。
Abbie Hoffman非常擅長利用媒體制造噱頭,因此被記錄下來的事件和照片非常多,包括廣為流傳的雛菊插在槍管上的照片,就出自于他帶領嬉皮士圍住五角大樓,并聲稱要給五角大樓驅邪的事件。Yippies們種種跳脫的誇張表演讓曆史學家對他的評價不太積極,包括SDS的另一個領導者,也就是小雀斑飾演的Tom Hayden,都認為Yippie們的行為消解了革命的嚴肅性,他們隻不過是在利用“所謂的cultural revolution”為自己博得關注。
當然影片看到最後,索金其實還是給yippies們正名了,這群看似不靠譜的“頑主”們,其實比所有人都更早看穿了這場庭審的荒謬和國家機器的虛僞,所以他們決定:如果我的國家蔑視我,那麼我也要蔑視它。但當有記者向Hoffman提出“你願意以什麼代價取消這次抗議活動”這類嚴肅問題的時候,他也會以同樣嚴肅的姿态回答他:我的生命。
不得不說,Sacha Baron Cohen真的是個喜劇天才,把Abbie Hoffman這個角色身上的滑稽和嚴肅拿捏地非常準确,可以說搞笑和嚴肅的balance掌握的非常好,在諷刺法官時,Hoffman的語氣和肢體動作都是三分搞笑七分諷刺;而當他面對Tom Hardy質問時,反擊裡又是一半憤怒、三分調侃、再加兩分辛辣,讓人大笑的同時又有些心酸——
可以說Sacha精準的表演無疑給這個本就十分精彩的角色增添了更多魅力,而這無疑歸功于Sacha本人對這個角色非常用心和重視:當電影幾經波折,斯皮爾伯格最後還是将電影交還給索金時,Sacha還專門打電話給索金确認自己還可以繼續出演Hoffman這個角色。
被審判的另外兩人,SDS的領袖Tom Hayden,Rennie Davis雖然沒有Yippies們吸引眼球,但卻是影片的核心。庭審的一開始,低調的Rennie Davis就直指事件中心:他每天手抄越戰死亡将士名單,Tom Hayden問他為什麼這麼做,他說為了不忘初心。
芝加哥七君子最開始反對的對象是戰争、是暴力,在無數次集會和壓制中很容易變成政府,而漫長的庭審也很容易讓他們關注的重點轉移到法律和輿論上——Tom Hayden正是如此:為了不被定罪,他上庭前會做頭發,隻為了給陪審團留下一個好印象;責怪Hoffman和Rubin的跳脫行為會讓他們形象更差,在法官作出了明顯種族歧視的決定之後仍然起(gui)立(tian)——他以為這樣就可以逃脫罪罰,殊不知這一切早就是“欲加之罪”。
庭審的最後,法官将Tom Hayden視為唯一一個可被規訓的對象,讓他代表發言;然而在目睹了這個荒謬的庭審、尤其是前司法部長被拒絕在陪審團面前作證之後,Tom Hayden終于認清了這場政治審判的本質。當法官滿心以為他會向法庭求饒時,Tom Hayden拿起Rennie Davis手抄的陣亡将士名單,念出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名字,全場沸騰,就連原告代理律師也站起來緻意——這一刻,鬥争回到原點,所有人都向人性緻意。
當然,影片最後的字幕解說,Tom Hayden後來還是成了州議員,他對手段正義的revolution仍然存有幻想,事實上他也确實有從政天賦。Tom Harden原本就是記者,擅長寫作文,尤其非常擅長使用模糊的言辭煽動讀者的情緒——而諷刺的是,芝加哥流血沖突也是因他的一句“如果鮮血要流,就讓它流滿芝加哥”的模糊表達而開始失控的。
這裡我要再表揚一下Abbie Hoffman。本來Tom Hayden是瞧不起yippies的,他們之間也有很多主張沖突、言語争執,但最後當Tom Hayden因為參與了暴力而無法出庭作證時,還是Hoffman替他澄清了口中“我們的鮮血”是指抗議者的鮮血,是一種“請自嗣同始”的自我犧牲,并不是在鼓動抗議者去打警察。
David Dellinger來自全國動員結束越南戰争委員會(the Mobe),一個由反戰積極分子組成的聯盟,傾向于大規模示威遊行,主張非暴力的抗議方式。片中不斷塑造、烘托他成熟而克制的父親形象,但在庭審的後面階段,面對不公的審判,他也終于暴起,當庭襲警。
沖動之後,就連Dellinger自己也很難相信,明明自己一貫提倡、也深信非暴力的方式,卻最終還是投向了暴力,所以他喃喃自語:“我打人了,我居然打人了。”然後跟警察道歉;鏡頭一轉,他的兒子和老婆的表情非常複雜——
我認為這裡是加入了索金對于非暴力抗議的疑問的,七君子加八君子Seal在整體上大緻的行動綱領,即“和平但有效地、沉靜但震撼地、非暴力但有力度地去結束這樣該死的戰争”。但很顯然效果不好——本來平民對抗政府就是雞蛋對石頭,如果再采用平柔、溫和的運動方式和政策主張,根本就是以卵擊石、蚍蜉撼樹。
去年的BLM運動正是如此:當制度被證明不正義的時候,通過制度外、也就是非法的手段去奪取正義,這究竟是不是正義的?我覺得這正是當下的美國liberals所困惑的:暴力是一切不公平的答案嗎?我不知道,但是忍耐和順從一定不是。
以上5個,再加上被拉來的gigbag, John Froines和Lee Weiner,就是芝加哥七君子的陣容。他們倆完全就是來陪跑的,就連他們自己都困惑:我們做了什麼?——事實正是如此,一切都并不關于他們究竟“做了什麼”,Hoffman一語點破:“We are not arrested. We are chosen.”
是的,芝加哥七君子的構成是被精心挑選的:打壓2個聲量最大的,懲罰2個最直擊核心的,輕捏1個沒毛病但是道德有瑕疵的(Dellinger曾經逃過兵役)——這5個人是要定罪的,再加2個可以讓陪審團判無罪的“路人”,這庭審在外人看來完全沒毛病!
七君子裡是沒有黑豹黨代表Bobby Seale的,法庭外的抗議人群高喊的“free chicago 7”裡沒有Bobby Seale,他們舉的牌子也有一個特寫:白人的言論自由——這正是電影的另一議題:種族歧視,是的,就連政治審判都不帶黑人玩——我不是要損害你的權利,我是根本看不到你的權利。
我覺得《芝加哥七君子審判》中最妙的恰恰是,索金并沒有過于刻意的強調種族歧視這個議題,相反他把種族歧視融入了政治審判中,讓觀衆非常清晰的認識到,左派運動也好、黑人運動也好,甚至女權運動也好,其實并沒有本質的區别,甚至它們之間并沒有那麼清晰的分界線——因為這些運動的本質都是被不公平對待的人民,奮起反抗,對抗加諸他們身上的制度壓迫而已。
當然不刻意強調種族歧視,并不代表索金沒有充分的展現,事實上索金還是給了很多篇幅的,Seale的律師手術期間開庭,多次阻止Seale的抗議、當警察虐殺了一直在向法制妥協的黑豹黨骨幹Fred之後,Seale當庭抗議,卻被法官判藐視法庭,示意法警把Seale帶下庭去毆打,還要說“讓庭審記錄證明我已經努力公平了、我不是種族歧視者。”——虛僞!
最諷刺的是,新司法部長約翰·米切爾示意囧瑟夫扮演的公訴律師起訴“八君子”時,罪名是違反《瑞普布朗法》,涉嫌跨越州界密謀煽動暴亂。而這個曆史悠久的《瑞普布朗法》是由當年國會中的南方白人階級制定的,目的是為了限制黑入活動人士的言論自由——隻要是欲加之罪,你是白人還是黑人,都沒有區别。
影片看完之後,我看到一個豆瓣影評,他問:索金更左了嗎?
确實,《芝加哥七君子審判》非常左,這部影片也确實因此而飽受诟病,認為政治傾向拉垮了索金的編劇才能。但我覺得——是的,相比起《新聞編輯室》、或者《點球成金》、甚至《茉莉棋局》時的索金,他好像确實是更左了;但在世界不斷割裂的現在,我們确實是需要一些左的東西。或者說,不是我們越來越左了,而是世界越來越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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