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沒事的時候看了很多罪案分析,看到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
我們往往以為犯下可怕罪行特别是連環殺人案的人是很“特别的”,一定是面目猙獰,行為異常,暴虐成性。但現實恰好相反,這些人大多普普通通,性情溫和甚至老實巴交,有正常的生活和人際交往。這一點在《犯罪心理》中也有無數次的體現。就是這樣一個普通人,他滑入罪惡的原因并不僅僅是一句“心理變态”就能解釋的。這種“變态”背後,可能是欲望與現實的巨大落差。他們被困在殘酷的現實裡,眼望遙不可及的理想的自己,在絕望中逐漸堕入毀滅。
我看到這個觀點的時候立馬想到了電影《閃靈》。這部1980年的電影應該是恐怖片的經典兼巅峰之作,被無數次地模仿與緻敬。
《閃靈》的小說和電影我都看過,我自己更喜歡小說。作者斯蒂芬·金的描寫非常細膩,用各種日常所見之物(電梯、消防水管、動物形狀的樹籬、馬蜂窩)營造出蠢蠢欲動的恐怖氛圍。而且小說中作者在不同人物的視角上來講故事,把一家人如何一步一步走向分崩離析的過程寫得非常豐富,結局也更溫馨一點,特别是黑人大廚的結局。
但是導演庫布裡克在原著的基礎上拍出完全不一樣的《閃靈》,雖然是同一個故事,但内核完全換了。導演用了非常多的細節和留白,使這部電影被大家解讀出了各種各種的内涵。比如對美國社會和曆史的批判性寓言,比如對男權社會的壓迫的暗喻,再比如兒子的陰謀等等,都很有理有據。
之所以在看罪案分析的時候想到這部電影(而不是小說),是因為我在看完電影後有一個感受:小說寫的是一個家庭的崩塌,而電影演的是一個人的崩潰。這背後的原因也是理想與現實的撕裂。這可能有過度解讀的嫌疑,不過電影不就是留給人過度解讀的嗎?
電影講的是一家三口,丈夫傑克是一個中學教師兼無人問津的作家(這也正是斯蒂芬·金在成名之前的狀态),妻子溫蒂是家庭主婦,兒子丹尼因為總是随着父母搬家,因此沒有什麼朋友。但他具有 “閃靈”的能力,類似于一種通靈,這種能力來自于住在他嘴裡的隐形小夥伴托尼,丹尼經常會跟托尼對話,托尼也經常會給他展示别人看不到或感受不到的東西。

傑克為了實現自己的作家夢辭掉了工作,但為了養家糊口,他前往觀景酒店應聘冬季管理員。
酒店位于高山上,每年11月到次年5月都會停業,傑克需要在這段時間看守維護酒店。屆時将會大雪封山,目力所及隻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
酒店經理告訴傑克,工作内容很簡單,但最重要的是要克服在幽閉空間中的巨大孤獨感。曾經就有一位冬季管理員在酒店裡發了瘋,砍死了自己的妻子和雙胞胎女兒後自殺。但為了賺錢,傑克還是接下了這份工作,帶着妻兒在酒店停業的前一天住了進去。
丹尼一開始并不樂意,因為托尼告訴他不要去,并向他展示了酒店中的恐怖景象:傾瀉而出的血水和一對詭異的雙胞胎(有點吓人我就不截圖了)。
這家酒店非常氣派,有悠久輝煌的曆史,很多名流都入住過。當最後一批客人退房,所有的員工撤離,偌大的酒店隻剩下傑克一家三口。

頭一個月相安無事,看起來三個人都逐漸适應了酒店的生活。溫蒂負責照顧一家人的日常起居和酒店維護,傑克負責寫作,丹尼則在酒店内閑逛玩耍。
但夫妻倆早餐時的一段閑聊卻暗流湧動。
溫蒂給還在睡覺的傑克送來早餐,傑克從床上撐起身子問幾點了,溫蒂說十一點半了。傑克苦笑着說天哪。

這個場景和心境是多麼熟悉。放假了,有追求的你給自己制定了詳細的學習計劃,早睡早起,做多少運動,讀多少書。結果過不了幾天你就發現自己每天醒來時都已經日上三竿,然後開始懊悔焦慮……
溫蒂安慰他說我們睡得太晚了,然後對傑克建議:外面風景很好,飯後一起去散個步怎麼樣?
大半天都睡過去了,今天的學習計劃還沒開始執行,有追求的你此刻還有心情散步嗎?當然沒有,你隻想趕緊坐到書桌前開始“學習”,好降低自己的“負罪感”。
所以傑克說我得先寫點東西。溫蒂開始關心他的寫作,問他是否有了靈感。傑克說,點子很多,但都不好。溫蒂安慰他,靈感總會有的,最重要的是養成每天寫作的習慣。
傑克在對話時的面部微表情非常豐富,挑眉、垂眼、微笑、斜視。特别是聽到溫蒂說養成每天寫作的習慣時,他挑起雙眉擺動了一下腦袋,然後眯起眼睛斜視着妻子,這個動作仿佛在說:還用得着你來告訴我嗎?!

當你明确地知道應該怎麼做但又做不到的時候,有一個親密的人出于關心再一次對你說應該怎麼做,這個時候你非但得不到安慰,反倒将那種沮喪、挫敗進一步強化。
可以看出來,此時的傑克在強裝平靜,他壓抑自己内心的煩躁和憤怒,這種憤怒既對自己,也對妻子。
當然這段對話還有更加豐富的内容,傑克說自己好像曾經來過這裡,結合電影最後鏡頭中的照片再來看這段話,恐怖至極。
緊接着這段對話的下一個鏡頭,就是一台打字機和空白的稿紙,另一邊的傑克在玩球。煙灰缸裡的煙蒂和一支即将燃盡的煙頭表明傑克已經在桌前憋了很長時間,但一個字也沒憋出來。他狠狠地将球砸到牆上,再接住反彈回來的球,然後更加用力地将球扔出去。

我想隻要有過寫作經曆的人,大概都能體會此時傑克的心情。而對于将作家作為職業理想的傑克來說,眼前的境況幾乎是緻命的。他寫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心情焦躁,而越焦躁,就越寫不出來,越寫不出來就越焦躁。在這間封閉的酒店裡,傑克将自己困在這種惡性循環中。
在風雪來臨之前,傑克在偌大的書桌上噼噼啪啪地打着字,溫蒂走過來關心他的寫作情況,并希望可以拜讀一下他的大作。這本是一種鼓勵,卻讓傑克暴怒,他惡狠狠地斥責妻子打斷了自己的思路。

他憤怒的原因當然不是妻子打斷了他的狗屁思緒,而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寫的都是狗屎,而妻子還想拜讀這些狗屎。
這就像有追求的你經過一個假期的“學習”,結果數學考了五分,回到家你媽興奮地問:這次數學考得很不錯吧?考了多少分快拿出來我看看。這種心情你體會一下。
這不是傑克第一次發飙。此前溫蒂和丹尼的醫生交談時提過,傑克有一次喝醉酒,看到丹尼将自己的稿子弄得亂七八糟,一生氣扭斷了丹尼的手臂。這件事後傑克開始戒酒,他的内心也因此更加自責和愧疚。
傑克理想中的自己應該是實現了作家夢,肩負起了家庭的責任,讓妻兒過上好日子。可現實中的自己寫不出像樣的東西,隻能在酒店裡做一個卑微的管理員,妻兒也跟着自己居無定所。
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越拉越大,他越是渴望,這條鴻溝就越大越深,最終将他吞噬其中。一個明顯的外在變化就是,傑克連胡子都不刮了。這可以看作是他放棄的開始。

傑克的徹底崩潰發生在一次噩夢之後。他夢到自己殺了妻兒。這可能是酒店惡靈給他的暗示,也可能是他自己潛意識的投射。畢竟這份酒店管理員的工作隻有五個月,他什麼作品也沒寫出來。這份工作結束之後,他又要靠什麼來負擔家庭的生活呢?
而就在此時,丹尼在237房間“撞了鬼”(這一部分小說中有詳細的描寫,但電影完全留白,所以關于丹尼在237房間到底遭遇了什麼就有了很多種解讀)。他的脖子上出現了很深的淤青。溫蒂聯想到傑克的“前科”,認定是傑克再一次傷害了兒子。
傑克被冤枉,難以啟齒的往事又被重提,負罪感、挫敗感再一次被強化,他的行為開始逐漸癫狂。
後來溫蒂發現不是傑克傷害了兒子,而是酒店裡還住着“别人”,出于母親的本能,她希望和傑克帶着兒子離開酒店,此時傑克徹底暴走,他暴怒的潛台詞就是:你難道看不出來我為了維持這個家有多麼努力嗎?你一點兒也不關心我身上的責任擔子有多重,你隻關心你的兒子,為了兒子你要毀掉我的理想我的責任!

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不一定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對這種落差的曲解。顯然,傑克将這一切歸結為家庭。
之後就是整部電影中我覺得最恐怖的地方。溫蒂到大廳找傑克,在寫字台上看到了傑克的“作品”。厚厚一沓稿紙,排版看起來像一部小說,但全都在重複一句話: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這是一句西方諺語:隻工作不玩耍,聰明孩子也變傻。而傑克的名字也正好與這句話中的Jack吻合。

比起奔騰的血水、血泊中的雙胞胎以及237房間腐爛的老婦人,滿屏幕重複的這一句話更讓人感到一種心理上的恐怖和壓迫。不斷重複的這句話一方面說明傑克幾個月來的創作完全是扯淡,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傑克内心巨大的心理壓力,也就是他對那個并不存在的酒保所說的:white man's burden(白人的負擔)。
我們幾乎可以從這一行一行重複的文字中想象出他的絕望。絕望将人拉向毀滅。傑克最終聽從了酒店惡靈的勸誘,徹底放棄了自己的靈魂,開始殘酷的殺戮,而他自己也永遠地留在了酒店。

《閃靈》作為恐怖片沒有太多視覺上的吓人之處,它更多地是通過鏡頭和背景音樂營造出一種心理上的恐怖,回想起來讓人脊背發冷。
傑克在幽閉的空間中每天面對最親密的妻子與兒子,他們的存在時刻提醒着傑克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時刻提醒着他理想與現實的錯位,這種錯位逐漸撕裂成一個讓人絕望的黑洞。與其說他是被酒店的惡靈控制,不如說他自願将自己交給惡靈,徹底放棄自我,釋放本我。
這部電影在上映後近四十年的時間裡一直被人津津樂道,足可見其内涵的豐富。而我所寫的這個角度隻是在看了很多罪案分析之後延伸出來的一個思考。畢竟比惡靈更可怕的是人心。
人人都有欲望,堅持理想的人值得尊重。但實際上大部分人所處的現實與自己的欲望和理想都有錯位。如果無法正确認識這種錯位,隻看自己沒有的而無視自己已經擁有的,内心勢必會陷入持續的煎熬。在煎熬中有些人走向了自毀和毀人。那些在現實裡犯下罪惡的人并不是被惡魔附體,而是自己變成了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