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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孩童視角審視與觀照事涉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種族清洗題材的電影放諸影壇并不鮮見,較出名的便有路易·馬勒的《再見,孩子們》、馬克·赫爾曼的《穿紋條睡衣的男孩》以及由塔伊加·維迪提執導,在今年第92屆奧斯卡金像獎上斬獲最佳改編劇本獎的《喬喬的異想世界》。而與上述作品同中有異,曾憑《何處是我家》一片拿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德國女導演卡羅莉内·林克的新作《元首偷走了粉兔子》盡管也以“排猶”為背景,但聚焦的時間點卻前移了許多,主角安娜一家流亡的日子集中在1933至1935年間希特勒上台納粹黨得勢這段曆史時期。彼時至暗的威脅不過管窺一角,深淵的幽怖方才初見端倪,戰争的陰霾尚如遠山淡影,屠殺的血腥還未盈滿于室。故此,本片裡并不會耳聞到凄然斷腸的呻吟抑或目睹銀牙咬碎的血淚,它既沒有暴烈影像的痛楚展示,亦非托庇在奇趣風格之下的殘酷童話,導演隻是生活化地處理了一個家庭輾轉多國的颠沛,呈示了一個女孩内心成長的徙旅。整部影片徜徉在一種“閑花落地聽無聲”的散淡氣質中,其間又流露出怅惘的憂思與愁緒,沉重的調性同明快的叙事相調和,由之煥發出輕逸的美感。
《元首偷走了粉兔子》的故事結構簡單清晰,女孩安娜的父親亞瑟是德國的一名猶太裔評論家,因在報刊上對阿道夫·希特勒毫不留情的批判而被納粹視為眼中釘。敏感察覺到危機的他決定在政壇大選出結果前逃往境外,安娜及其兄長和母親随後也悄然離開柏林,投奔身在瑞士的父親。一家人自此開始了頻仍的流離與居無定所的“難民”生活。比較特别的是,導演卡羅莉内·林克采用了一種類似文學上“背面敷粉”的寫作方法去叙說劇情,即不直接展示人物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面,而靈巧地通過他們經濟拮據、衣食困頓、無家可依的現實處境,反映出形勢的艱難和生活的窘迫。影片中的危機大多是借由“轉述”的方式間接表達,“希特勒在大選中取得優勢”、“納粹抄了安娜他們的家”、“安娜的父親亞瑟被希特勒以1000馬克的金額懸賞人頭”等等。此類不時插入的危機叙述使影片的生活展示不緻流于瑣碎,始終牢牢把控着惶然的緊張與暫時的平靜這兩種狀态間的微妙切換,保持叙事節奏推進上的張弛有道。
片中人物略顯俏皮的對白則一方面為他們的互動平添趣緻,另一方面也是在側面反映角色面臨的矛盾與壓力,同時試圖将戲劇沖突平穩地托舉至觀衆眼前而非簡單抛擲到銀幕外。當安娜為吃到發黴的奶酪而沮喪之際,她的哥哥麥克斯适時打趣道:“我們去的每一個地方,都少不了舊奶酪。”飯桌上家人趨向低落的情緒頓時稍有纾解。而在片尾安娜一家迫于生計不得不從巴黎遷往倫敦時,安娜和哥哥在船上喟歎他們又一次回到了“誰也不認識,什麼也不懂”的原點,母親亦調侃道:“我等不及今晚在倫敦吃上一塊美味的老奶酪了!”氣氛得以重新活躍起來。再如安娜跟媽媽感慨旅居生活的不易時,她歎了口氣說:“至少我和麥克斯(她哥哥)将來應該都會成為名人,因為我們有一個艱難的童年。”這些俏皮機敏的對白不止有助于人物排解壓力,聊以遣興,還能夠幫助觀衆以較為松弛的狀态體認人物的困境。本片中或許尋不見那些足以令人振聾發聩難以忘懷的台詞金句,但在大江大河的澎湃之外,涓涓細流所攢聚的力量同樣引人入勝,閑花落地的刹那,固然缺少驚濤拍岸的聲勢,卻自有一種靜寂的感傷之美。
在強戲劇性的沖突展示被有意懸置的狀況下,劇作上的細節就成為可否立起整個故事的關鍵。而本片在情節呼應上的謹細亦頗值稱道,安娜的教父朱利葉斯經常以他懷表上的機關逗弄安娜,使其相信自己具有許願成真的魔法。當安娜為逃難的生活感到懊喪并表示朱利葉斯逗她那一套早已不再管用時,朱利葉斯仍告訴安娜要“必須相信好的東西,這很重要。”之後安娜在巴黎聽聞朱利葉斯因被納粹排擠、打壓而身故,朱利葉斯的朋友将他的懷表帶給了安娜,說安娜能收到這塊懷表對朱利葉斯很重要。絕望疲累的朱利葉斯雖不想再活,卻把繼續相信好的東西,相信善良會赢的信念托付給了安娜。而安娜遺留家中的粉兔子作為片名出現,影片裡雖提及的次數并不算多,可縱觀全片來看,同樣很好呼應了标題。如今德語中,“pink”依然保留了拉丁語系中玫瑰的意思,代表明亮柔軟,平靜甜蜜和無害的意向。《元首偷走了粉兔子》這個片名看似是個玩笑,亦非真實内容的反應,卻不妨視為一個喻指。“元首”(希特勒及其治下的納粹黨)竊取的與其說是粉色的兔子玩偶,毋甯說是女孩安娜散發着粉色光暈的、本該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導演穩妥且精巧地完成了這些微小之處的聯結,從而賦予了影片“閑筆不閑,細節傳神”的風格特質。
誠然,比之同類作品中展現出的猶太人的悲慘境遇與苦難回憶,本片沒有那份刻骨銘心的疼痛感,主角一家的遭際相較後來他們同胞所面臨的生死關隘也顯得“幸運”不少。自它影像中流淌而出的,是一種詩意的感傷與怅然的回望。但這種感傷與怅惘同樣有着搖撼人心的力量,它意味着與家鄉的永訣,意味着粉色記憶的永久失卻,也意味着攜帶創痛與負重的“存活”。或許作為觀衆的我們更該慶幸,慶幸可以看到還有這樣以孩童的視角,深情注視個人史的作品,為我們打開了一道隐匿在由宏大叙事話語所構築而成的熱淚傷痕之下的文本褶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