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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去年,就在網上科普過四行倉庫,等到《八佰》上映,就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仿佛是去見一個不太陌生的網友。最近一個月去電影院,看的都是戰争片,從《1917》到《八佰》,從一戰到二戰,面對曆史的沉重,導演們不約而同選擇了用影像呈現和反思。宏大的戰争場面以及管虎在電影中一貫的人文關懷,試圖更多元地滿足觀衆的述求。而用IMAX攝像機全程拍攝,加強了視覺震撼,将電影中殘忍和溫暖的一面表現得尤為撼動人心。

享受着現代生活各種便利的我們,是沒有辦法想象半個多世紀前在這片苦難的大地上掙紮的人們的處境的,想象不到在逃難中松開手就永遠與家人失散的驚惶悔恨,想象不到同伴的血肉在眼前飛揚的喪膽銷魂。

生存,原本是最基本的東西,在戰争中卻成了奢侈品。烽火點燃時,無人幸免,财物、尊嚴、榮耀、家人、生命……它總是會張開獠牙,盡力從你身上啃噬撕咬,直到最終結局。它是如此可怕,卻又一再盤旋在人類的頭頂,而曆史的記錄,則是正面消解它的唯一辦法,這也是戰争片經久不衰的原因。

管虎喜歡用邊緣人物切入主題,在本片中,也是由一群小人物拉開序幕。羊拐、老算盤、端午、小湖北,他們都不是真正的士兵,不過是來自湖南湖北等地方上的保安隊的補充人員,雖然背着槍,但基本都是擺設,他們缺乏使用武器的鍛練,在來上海之前,他們有的是農民,有的是賬房先生,有的在山間放羊,他們完全沒有成為戰士的準備。但命運的殘酷也就在于此——你想要的和你得到的根本不是同一件東西。這樣一群樸素的天真的狡黠的小人物,卻在命運的指引下,穿過青紗帳,來到了修羅場。管虎花了很多篇幅來展現小人物的蛻變,從一開始的害怕、逃避、自保,到後面被戰士們感動、同化,舍身成仁,到影片結尾時,這群打算來上海‘見見世面’就回老家的散兵遊勇,幾乎全軍覆沒,他們終于成長為真正的戰士,卻也永遠留在了大上海的瓦礫中。

影片中表達的情緒和意象是值得稱道的,超越了管虎以往的作品,視覺呈現上格外細膩豐富。聽說管虎一開始是想拍黑白的,後來為了考慮觀衆接受度換成彩色,幸好是換成了彩色,影片中色彩之濃烈,隐喻之鮮明,還就要彩色電影才能淋漓盡緻地展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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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開場的青紗帳,帶有濃厚的田園詩意,綠色植株,鬥笠蓑衣、連綿細雨,美好而幽靜,如果忽略槍,完全是一派畫中的歲月靜好。綠色是希望,雨水帶來生命,而這幅美景這也是這片土地原本的樣子。故園有多美,多讓人依戀,被摧殘後就有多痛心,隻消翻過一座小山坡,田園美景就消失了,取代的是滿目瘡痍的焦土,是烏鴉和死屍,是窮兇極惡的日本兵。分裂的畫面将戰争的殘忍一下就體現出來了。

蘇州河則是另一把剪刀,剪出一邊斷井頹垣中的四行倉庫,一邊紙醉金迷的租界;一邊是血肉橫飛的以命博命,一邊是燈紅酒綠的喧鬧世俗;一邊的人早已決定不再有明天,一邊的人卻認為自己永遠有明天。這樣的對比非常殘忍,也格外鮮明。用熱氣騰騰的包子鋪、美妙婉轉的歌劇、披着裘皮的電影明星、滿堂喝彩的京劇戲班來襯托四行倉庫内的絕望,絕望是加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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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土地,同樣的人,隔了一條河,兩種命運,這邊的人羨慕地遙望着對岸,而對岸的人也簇擁在河岸圍觀這邊。生與死在兩岸交彙,最後變得難解難分,對岸的生的欣榮把希望傳遞了過來,而這邊死的意志把更大的希望傳遞了過去,‘英雄’的呼聲讓端午選擇回遊,去面對必然到來的死亡,戰士的英勇赴死讓市民們重燃血性,踏上子彈橫飛的橋梁運送電話線……日軍重兵壓境下,這個毫無希望的據點被賦予了更深層次的意義,河道兩岸的交流與影響,使得這場戰鬥變成榮譽之戰。

電影中重複出現了戲的場景。鏡頭一開始掃過安全區,街頭練功的京劇演員,幾次特寫塗着的油彩的臉龐,高潮時戲台上打的花團錦簇的白衣趙子龍,以及決戰前夜倉庫昏黃燈光下的皮影戲,都是隐喻,等到最後那段特派員出現後,隐喻和劇情無縫對接:腐敗無能的上層希望用四行倉庫上演一出悲劇,以獲得國際社會的同情和支持;團附謝晉元則希望和士兵們以身報國,用壯烈的犧牲來點燃民衆抗日的信心。舞台上的是戲,戰場原來也是一出戲,每個人都是匆匆上台的演員,朝着既定的劇情前進。四行倉庫的壯舉并未獲得預期的國際支持,謝晉元死守到底的信念也最終被說服,做決定的,永遠不是戲中人。圍繞‘戲’這個主題,導演套了兩層,也算是巧思,是對淞滬戰役的反思和哀歎,這種寄希望于他國來拯救水火的僥幸心态下的‘做戲’式策略是淞滬戰役失敗的原因,也是八百壯士困守倉庫失援等死的原因。光憑不怕死的士兵,不足以赢得戰鬥,還要有精确計算的策略,萬衆一心的團結,破釜沉舟的勇氣,才能在弱對強中取得勝利。

影片的高潮,私心認為不是結尾,而是中間人肉炸彈對抗日軍鐵甲盾牌的那段。年輕的士兵們把手榴彈捆綁在身前,在子彈掃射中跳下窗口,以自身重量擊破盾牌陣,與日軍同歸于盡。回蕩在樓前的姓名還袅袅在耳,而這名字的主人已經化作血雨,永遠沉睡在這片土地上。但凡有心腸的人看到這段,都會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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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人物,不是在戰争中成長蛻變的端午,不是剛柔并濟的謝晉元,不是果斷酷帥的朱勝忠,也不是女童軍楊惠敏,而是賭場的打手刀子,是陽台上端着望遠鏡的中年教授。

小人物的寥寥幾筆的點綴刻畫,把市民階級從麻木到覺醒的過程刻畫得真實而感人。刀子原本是賭場的打手,上不得台面的“下九流”,這樣一個邊緣人物,卻對戰局十分關注。槍炮剛在對岸響起,他就去請示老闆蓉姐,詢問對局勢的打算。蓉姐告訴他不要管這些,好好打理賭場。最後一次出場,他眼見着重賞賭命的男人們命喪橋頭,終于抵擋不住心中的‘義’挺身而出,把刀子插在膝前,請命道‘小子自小跑得快,願意一試。’他拉着公交車的扶手接近橋梁,瞥見地上有個爬行的乞丐,把搭在胳膊上的西裝一卷一甩,扔到乞丐面前的畫面,十分動人。這是底層的家國大義。而中年教授從唯唯諾諾躲在陽台上窺看對岸戰局,到忍着河東獅的怒吼向募捐花車扔出金項鍊,到最後滿臉淚痕地端起獵槍,是中産階級知識分子的蛻變,從一開始的排斥戰争,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到最後主動參與對日軍暴行的抗争。這些原本在租界能夠歲月靜好,卻放棄小我選擇利他的人,就是八百壯士留下的火種。

四行倉庫保衛戰,不是一場公平的較量,而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從武器裝備到軍人素質,到參戰人數,日軍都占碾壓性的優勢。如果知道是必将會失敗的結局,現代人,有多少人會在知道這個結果的前提下用盡餘力去争取?如果知道是自己的犧牲不過是一場做戲,又有多少人甘願赴死?

我們的生活中,充滿了太多的功利,不知什麼時候起,“理想”都變成了一個不堪說出口的詞語,我們變得唯結果論,似乎所有沒有結果,或是沒有達到好結果的事情,都不值得開始。人人都隻看結果,隻看利益,這無疑是堕落的開始。人性是複雜的,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而令人感歎的是,往往在最惡劣最殘酷的環境中,卻能盛開出最美麗的人性之花。善和信念,是埋藏在人性深處的火種,在被喚醒了之後,就會迅速萌芽盛開,然後感染更多的人。八百壯士用懷着對這片土地熱愛的眼淚,告訴我們,人還應該有信念,有尊嚴,人可以自私,可以畏死,可是在吼出“小日本,我跟你拼了”的時候,他們選擇了為中國必勝的信念和為軍人的榮譽獻身。用輝煌的死去喚醒更多人。

看電影的過程中,幾次流淚,為這樣的勇士而流淚,為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的災難而流淚。在火線奔跑的白馬,仿佛是戰場中彙聚成形的英靈,又仿佛是趙子龍單騎護主時騎跨的白馬,它沖向千軍萬馬,跳過廢墟焦土,躍過青山綠草,朝着遠方不停奔跑,像是去赴一場盛大美妙的約會,跑啊跑,帶着對腳下這片土地的熱愛,跨過時間長河,馬蹄的得得聲一直傳遞到現在,而那些信念和熱愛,将支持着一代又一代人披荊斬棘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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