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電影就像一棟房子,情節和人物是鋼筋和混凝土,支撐起整個房屋的架構,而細節就好像是室内的裝潢和家具,決定着居住體驗。《一秒鐘》這部電影給我的感覺就像農村的房子,從外面看起來漂漂亮亮,但是走進去以後空空曠曠,冷冷清清,缺少讓人回味無窮的細節感。從整體情節來看,跌宕起伏,故事完整,由一盤電影膠片的失而得、得而又失、失又複得,帶動了情節的發展。張九聲脾氣暴躁、魯莽沖動,但是在作為父親的一面又表現出其情感豐富細膩的一面;劉閨女則是一個在生活的磨砺下外表佯裝堅強(為了保護弟弟)而内心裝滿了膽怯、不安和恐懼的女孩子;範電影則是八面玲珑、巧舌如簧,看上去在群衆中間有一呼百應的能力,實際上戰戰兢兢地時刻擔心自己的放映員的地位被别人取代。三個角色在電影當中都很有生命力,躍然于熒幕。

不過,情節和人物的感染力非常有限,幾乎隻在觀影的過程中發揮作用。觀影之後,能否像一杯陳年普洱一樣引起些許回甘,起決定作用的是細節。我們一生中會看很多很多部電影,但是人腦不是電腦,可以像存儲資料一樣把每部電影的梗概、導演、演員等信息一一歸檔,而是以細節為單位,存儲記憶的碎片。某時某地在現實中偶然的一個契機,便打開了記憶的閥門,也許片名已經想不起來了,但是電影中的場景卻可以真真切切地浮現在了腦海裡。這就是我心目中的好電影應該有的樣子。《一秒鐘》從觀影體驗來說尚可,但是要論細節,還是粗糙了一些,至少我目前沒發現什麼值得追憶的電影碎片。

細節上的不足不代表沒有細節,因為一部電影真正想傳達的東西,其實都是靠細節來表現的,如果完全沒有細節,那就失去了核心和靈魂。有人覺得《一秒鐘》這部電影說是張藝謀寫給電影的一封情書,其實和電影關系不大,電影作為一個物象在整部片子當中隻是為了情節發展的需要。我倒認為并非如此,因為看電影其實是一個核心事件,從這一核心事件中,張藝謀完成了他對那個年代人們的精神生活的追憶,甚至從這一個小小的側面,我們可以深切地體會到那時的文化狀況——匮乏又充滿了渴望。而這種狀況用“沙漠”來象征是再合适不過了,而這也是影片中頻頻出現的一個意象:從開頭張九聲和劉閨女在荒漠中對峙,到中間張九聲一路追着偷了一段膠片的劉閨女到沙漠,再到結尾處劉閨女揮着膠片做的燈罩目送張九聲被保衛科押送着遠去,電影中的高潮部分幾乎都是在沙漠的場景中演繹的。沙漠的陽光毒辣,寸草不生,荒涼無際,既是人物活動的場所,也象征着當時人們的精神世界——貧乏,但又充滿着生的欲望。這與當時的文化發展情況是息息相關的,電影中的二分場所在的村子就是社會的一個縮影,人們幾個月才有一次看電影的機會,甚至有的電影反反複複放映過好幾遍,而獲取外界信息的主要方式就是正片放映前的短短的一段《新聞簡報》,盡管如此,每到放電影的日子村裡還是會像過年一樣熱鬧,片場座無虛席。範電影,這個在整個電影工業裡最末端的一個微不足道的放映員角色,在這個村子卻活得像明星一樣,掌握着很大的文化領導和話語權,他的幾句口号性的話語就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圓的說成方的,那些在現代人看來扭曲事實、意圖明顯的話語卻能在這個村子裡煽動起一陣飓風,決定着人心的走向,控制着人們的思想和行為。可見,缺少了文化的滋養,生活在精神“沙漠”中的人們是軟弱、無力、可笑、可憐又有點可悲的。

《一秒鐘》的确是一部懷舊之作,不過并不是什麼“舊”都值得“懷”,懷舊的意義在于,所“懷”之“舊”有直指當下的力量,而這種力量,隻藏匿在電影的細微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