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之亂》這部電影,十多年裡我竟然刷過好幾次,也許是因為這年頭想要再出這樣涉及到文藝的電影,這樣的創作陣容,怕是不大可能了,隻能被迫懷舊,聊以自慰。這電影的亮點太多,缺點自然也是明顯的,比如在叙述方面,顯得有些雜亂,很多曆史事件被擠在一起,演完一出就馬上另起一出,缺乏應有的過渡和邏輯上的梳理。當然,這片叫《華之亂》,本就是在表現一種雜亂紛繁的美,美也确實是“亂”的,是打破一種既定秩序。條理太清楚了,這不是美,而是體制。美是對體制的叛逆,于是電影以大正女詩人與謝野晶子作為第一主人公,角色設置得相當精準。
從女性的視角來看,晶子是日本現代詩人中并不多見的女詩人,而且是一位一直在工作的職業創作者。這對那個時期女性社會地位的提升是一個很有力的證明。片中涉及到的大多女性,女詩人、女記者、女演員,都有豐富的個性,棱角分明;反觀男性角色,如晶子的丈夫與謝野鐵幹,作家有島武郎,島村抱月,或是女記者波多野的丈夫,卻看上去整體萎靡、彷徨、絕望。所以很難說,這不是一部女性電影,至少,有相當明晰的女性視角。而從文學史角度看,晶子于大正時期登上文壇,主編詩刊《明星》,主張激進的詩歌理論,時适逢時代的狂飙,于是成為日本現代文學史上不可忽略的人物。文學史裡的大正時期如今看來無疑是一個上升期,變革期,擁有無限的可能性,于是對個體詩人來說,也就能激發起無限的創作欲。電影給了晶子大量的寫作鏡頭。跪在榻榻米上,把小巧的矮幾一挪,就可以開始寫作,除了必要的脫不開身的家事,晶子似乎總是在寫作,晝夜不息,哪怕是匆忙中,她也總有幹不完的寫作任務。這對今天的人來說,實在是很難理解的事,寫作難道不是閑出來的嗎?忙忙碌碌的,能寫出好東西嗎?當然,也有人認為,逼仄的生存環境更容易激發好的寫作,特别是抒情詩的寫作。
不論怎麼說,這電影都給人留下了太多傳奇化的想象空間,甚至連一上來的私奔和撕打丈夫這樣的戲碼,都看上去如此浪漫,不僅合乎時代的浪漫,更合乎人性的浪漫。我得承認,在多次看這部電影時,我都是帶着享受浪漫的目的來的。我要享受這種“亂”,進而愛上這種“亂”。花枝亂顫的奢靡和頹廢,應該成為美的極緻。但這一次,我似乎得出了不同的觀感。
也許與歲末天寒有關,也許隻是現實境遇的問題,我開始關注晶子的生活本身。她與丈夫養育了11個孩子,基本是靠着她自己與家中的老仆及學生一起帶大。那麼多孩子,光起個床吃個早飯就夠忙亂得了。睡着時黑壓壓地滾一地,醒來後嗖嗖嗖跑來跑去的活潑的身影,嘈雜的叫喊聲,催促聲,叮咛埋怨聲,以及當一切都終于靜下來以後幾乎習慣性出現的那幾秒空鏡頭,仿佛是在諷刺一個作家竟然可以這麼拉拉雜雜地生活,簡直不真實。是的,就因為對作家或者詩人來說,現實反而處在真實的反面,這些生活化的場面是我過去從來不屑一顧的,這太不符合預期了。也是最近才發現,其實在表現這些日常瑣事方面,導演深作欣二所用的力一點都不弱于表現那些浪漫事件。你甚至能發現一些有趣的對比,場景的對比,情節的對比。比如松坂慶子所飾演的須磨子表演莎樂美與晶子照顧孩子的對比,比如盛大的文藝集會與清寂的徹夜寫作的對比,比如夢想中的情人歡愛與現實中的家人争吵之間的對比。最終,這一切導向了生與死的對比,導向了對生活的責任及對死亡的迷戀之間的對比。
但當所有的矛盾走向極緻,便自然孕育了矛盾的矛盾,因為我們發現了它們原來分享着共同的源頭,它們都來源于生命的激情,所以這裡的死亡,不過是生命最高的激情,最極緻的浪漫罷了。隻有晶子穿過了一切,片末,在關東大地震的餘波與廢墟中她說到,自己的朋友們一個個地離開了,最終竟然全都消失了,隻有她活了下來,并且會一直活下去。能與這話的慘烈以及那語氣的慘淡相比拟的,或許隻有之前有島武郎和波多野秋子的那一場自殺戲了吧。但這場著名的自殺其實是在有島武郎位于輕井澤的私人别墅裡進行的,那别墅裡燒着火,放着舒伯特優雅哀婉的《水上吟》,這場景與其說是在表現死,不如說是在表現美,表現死的美,以刺激起人的熱血來。三島由紀夫是最知道這一點的,想想他的那個美學方程式,他太懂得“死亡是最高級的行為藝術”這一美學原則了。
于是在價值觀方面,《華之亂》也許會被批為過于“正統”,因為它最終并沒有停留在有島武郎的死,或三島由紀夫所倡導的那個美學原則上。雖然電影裡的很多人都瘋狂地、凄慘地、得其所是地死了,但這樣的死亡,無論其中的任何一次,或者把它們全部加起來,就能夠為這電影,或為這時代,導向一個确切的結局嗎?也并不是不可以,隻是導演否定了它。作為“腳本”之一的深作欣二沒有買死亡的賬,雖然他将各種死亡之美表現得攝人心魄,但這并不是他最終的目的。因為當死亡變成一種常态時,自然便會帶出一種超越的需求——如何悖逆死。
深作欣二用晶子這樣的一位女性,一位女詩人完成了這樣一次悖逆,在電影裡,隻有晶子從始至終反叛,于是也就從始至終未被定格,她是生動的,也是複雜的。我們的慣性思維總是會阻礙我們把一位11個孩子的母親和一位倡導激進思想的“左派”人士聯系起來,把一位即使在丈夫深陷低谷喪失行動能力也從未真正抛棄之的賢妻與她的私奔或外遇行為聯系起來,但隻有當這些矛盾都發生在一個人的身上時,她才能穿過某些時代或倫理思潮的迷霧,抵達真實;也隻有這樣的人,才能持續不斷地寫作。
藝術,是我所迷戀的,但這些年,我漸漸放棄了去欣賞很多以前沉迷過的作品,不是說它們不好,而是它們與我已不再那麼契合。但晶子的故事卻陪伴着我,并且也幫助我穿越了屬于我自己的某個時代,看到它逐漸縮成一個小點,并最終消失于遠方,我沒有太多眷戀。真正的文藝,是對“文藝”的僭越,就如真正的生命,是對“生命”的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