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大家還是舍不得。
《葉問4》謝幕,知乎評分8.6,上映以來連續8天日票房冠軍。
近些年,已經難得看到一部過硬的國産功夫片。
而在此之後。
就更難遇到了,這個曾經盛極一時的片種,如今剩下一個衰老、黯淡的前景。
這幾天,Sir又看了一部紀錄片。
是一個澳大利亞人拍的,名字叫做《鐵拳飛腳真功夫》(Iron Fists and Kung Fu Kicks)。
講述功夫片的興起,和在全球範圍内的傳播。
是一封死忠粉寫給功夫片的,情懷滿滿的情書。
但很意外。
看完這部片,也是功夫片愛好者的Sir,反而對日益衰退的功夫片感到釋然了——
我們再也拍不好功夫片。
這,未必是件壞事。
第一波
簡單總結,紀錄片中一共反映了功夫片的三波高潮。
第一波。
當然是SB引領的。
這個經典的廠标,不是今天罵人的意思。
而是邵氏兄弟“Shaw Brother”的簡寫。
這幾兄弟的名字,都相當雅緻,其中大哥醉翁,二哥邨人,三哥仁枚,六弟逸夫。
别看他們取号都是山野散人,做電影生意,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大哥擅長制片和導演,二哥擅長編劇,三哥精于發行。
最為人熟知的六叔邵逸夫,你們學校裡的那棟逸夫樓,就是他的名字。早先跟着大哥邵醉翁,用大篷車載着電影拷貝下南洋(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越南等地),放映銷售。
到1930年,“邵氏兄弟公司”成立的時候,他們已經在東南亞擁有100多家電影院,構築了一個龐大的電影王國。
抗戰爆發,電影王國在東南亞逐漸萎縮。
1957年,邵逸夫又和三哥邵仁枚據守香港,成立了邵氏兄弟(香港)有限公司。
一個真正的傳奇,至此才正式拉開帷幕。
憑借他精準的時代嗅覺。
我可以比大部分的制作人
更知道觀衆想要什麼
那麼在邵逸夫看來,什麼東西才是當時觀衆最想要看的東西呢?
功夫片。
邵氏剛成立的年代,香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50年代開始,香港吸收大量大陸移民,社會經濟開始騰飛,市民意識增強,而港英殖民政府的抵觸情緒日益加劇。
1967年,香港市民爆發抗議港英政府對天星小輪加價的示威遊行,逐漸演變成為“六七暴動”。
香港市民在街頭巷尾到處揮灑英雄血淚。
勇武風氣,席卷全港。
在此之前,邵氏公司已經開始拍攝一系列的戲曲片、宮闱片等傳統文化色彩濃郁的電影,去回應香港人對身份的焦慮。
但這些溫文爾雅的電影,都不足以滿足觀衆的激憤之情時。
功夫片,成為了最佳選擇——
兼具中國傳統,和激烈的對抗性。
中國自古以來的俠義精神,在香港被激活了。
快意恩仇,鋤強扶弱。
是許許多多無力無助的人,一點不認命的理想。
邵氏片的代表作品《獨臂刀》(張徹導演,倪匡編劇,王羽主演)。
一個貧窮的斷臂少年,僅憑一隻手、一把刀,以及,一身橫練肌肉,手刃權貴。
每一個特征,都暗合了港人的心中訴求。
主題先行了。
執行力再跟上。
邵氏功夫片稱雄江湖,首先就是靠靓麗的武打設計。
外國人看邵氏片,覺得像芭蕾舞,其實是京劇的底子。
中國功夫,并不是街頭混混打架,也不是黑社會厮殺。
一招一式,都有名字,也有來路。
當年邵氏片對美國文化輸出,秒殺今天所有的爆款國産片。
一部在香港隻屬于三流的武俠片《天下第一拳》。
劇情很老套,就是一個窮小子,通過打擂台,抱得美人歸。
但被好萊塢片商引進後,竟然轟動一時,成為當年美國十大賣座電影之一。
散場之後,每位觀衆都告訴親戚好友,快來看這部超刺激的電影。
乃至于許多好萊塢制片人對香港功夫片的第一印象,都來自《天下第一拳》。
而且令好萊塢大開眼界的是,邵氏片竟然大膽啟用女武打明星。
鄭佩佩,就是邵氏第一武女打星。
自入行那一天起,每一部戲都是打。
她練過舞蹈,英姿煞爽,動作優美。
女性,原來也可以和男性一樣路見不平,拔刀就上。
在當時男權風氣非常嚴重的環境裡,算是一件開天辟地的大事。
打,在功夫片裡并不是好勇鬥狠。
在内核裡,必須找到憤怒與仇恨的燃料,去驅動一招一式的推進。
反抗惡霸,反抗不公不義的統治者,或是反抗男權。
都讓主角的每一拳。
直擊觀衆的情緒爆點。
邵氏功夫片在巅峰時期,形成了自己穩定的美學和套路。
然而,當它也漸漸成為了一種權威和規範之後。
它也失去了自己初始的力量。
觀衆的興趣,隻會投向更有力、更敢于突破常規的電影。
這時候。
一個為我們所有人熟知的icon誕生了。
第二波
巅峰時期的邵氏,除了膠卷不能自己生産,包辦了電影産業的所有環節——道具制作,演員訓練,編劇導演制片,後期宣傳,院線發行。
但這樣的成功模式,也束縛住了自己。
集中表現,是對演員的控制。
邵氏所有簽約演員,安排統一住在宿舍。
晚上不準上街,回來晚了還要被興師問罪。
管理宛如富士康,是名副其實的電影“廠”。
在邵氏的年代,明星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電影的整體質量。
邵逸夫對這套片場體制非常自信,卻讓邵氏錯失了三個人,也讓他錯失了後兩波浪潮。
第一個人是李小龍。
曾經李小龍被人問:你想留在香港成名,還是要留在美國成名。
李小龍回答:
我要兩個都做到
但,李小龍一開始在《青蜂俠》裡飾演日本人加藤,但沒有台詞,連臉都不讓他露。
而李小龍顯然是要改變華裔面孔在好萊塢中的刻闆印象的。
1971年,他帶着自己的劇本在好萊塢到處兜售,卻沒人響應,因為根本沒有人相信一個亞洲人主演的好萊塢電影會大賣。
無奈回到香港,他先是找邵逸夫幫忙。
談合作,他開價1萬美元。
邵逸夫斷然拒絕。
太貴!
而此時,有三個離開邵氏的人,成了另一家電影公司。
鄒文懷嘉禾。
鄒文懷算準邵逸夫一定不會簽李小龍,于是立馬和李小龍聯系,願意将他簽下來,由他主導電影的一切事項。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李小龍轉投新成立的嘉禾,一炮而紅,成為世界華人史上最成功的電影明星。
他對功夫片的創新,是革命性的。
邵氏的功夫片,有闆有眼,招數正路。
李小龍的動作,更加迅猛有力,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他出拳後,經常固定不動。
一是代表一招制敵,自信不需要再出拳。
二是定格pose,讓觀衆欣賞對手被打倒、面容扭曲,而他勝利的那一瞬間。
在香港嘉禾拍攝完成的《龍争虎鬥》引進美國後,引發李小龍浪潮。
在當時一個美國小男孩的房間裡,如果挂着兩張海報,一張是豔星,那麼另一張可能就是李小龍。
李小龍的成功當然是他的天才創舉。
但也是因為與時代契合,才引起強烈的回應。
在美國。
反越戰的情緒濃厚,民衆抵觸權威,熱衷于擁抱各式各樣的反文化。
《葉問4》中葉師傅踢館美國軍營的空手道,确實參考了一定的曆史背景。
空手道,是上一代外來的武術文化,從*十年代開始廣受歡迎,當時華爾街上班族的午休時間,就是在街頭觀看空手道表演。
經過幾十年的發展,空手道已經不再新鮮。
這時中國功夫的到來,搶占了民衆的注意力。
在香港。
李小龍的電影直接點燃了民族情緒。
最經典的場景,莫過于踢碎“東亞病夫”與“華人與狗不得入内”的牌子。
而巧合的是。
這種情感,不止在香港能找到共鳴。
類似的牌子,也指向過美國少數族裔。
在全世界共同的合力下,終于把李小龍推上功夫片的王座。
他代表的是,全世界被壓迫和歧視的人民。
1973年,李小龍英年早逝。
香港民衆集體走上街頭,送别這位功夫巨星,也是送别一位精神領袖。
李小龍死後,留下一部拍攝到一半的《死亡遊戲》。
制片方幹脆找了個韓國演員,重寫劇本,強行将他解釋為另一個李小龍。
對李小龍剩餘價值的剝削遠沒有結束。
不斷有人模仿李小龍的動作和表演,試圖繼承他的功夫紅利——
呂小龍,黎小龍,侖小龍,樂小龍,黑龍……
然而這些電影除了淪為粗制濫造的剝削片,再也沒有改變什麼。
事實證明。
李小龍不是一個可以延續的IP。
他是獨一無二的明星。
他就是一個時代。
逝去,就永遠不再回來。
第三波
李小龍徹底打開了中國功夫在國際上的知名度。
而接着,就迎來一個功夫片爆炸的時代。
以成龍為代表。
他融合兩個特色:特技動作和喜劇。
讓Sir印象深刻的一句話是,國外記者問成龍,你電影裡的特效到底是怎麼做的?
成龍說:我就是特效。
如果說李小龍的形象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民族英雄。
而成龍,則是對李小龍的解構。
他不高大,不完美,不英雄主義。
相反。
他需要不停應付各種繁瑣的困境,在極度有限的空間中閃轉騰挪,隻為了争取得一點個人的自由和超越。
說白了,他的喜劇感形象,更接近于一個操勞苦命的社畜。
成龍的偶像,是美國默片時代的偉大幽默演員,巴斯特·基頓。
早年已經做過類似的嘗試。
但在成龍這裡才登峰造極。
身手更靈活,表現更诙諧。
關鍵是,成龍更舍生忘死。
這是他能夠在國際上立足的原因。
因為當時香港電影,具備了強大的好萊塢也不可取代的東西——
危險。
而這一點,在被工會保護得周到的美國,是沒有可能實現的。
網傳有一張成龍傷勢圖。
而每個來香港拍攝動作片的美國演員都吐槽過。
來到片場,給人的感覺就是:如果我能堅持下來,那麼我将能挺過人生的所有困難。
一個演員說,他看到洪金寶的體型,以為他會有替身演員。
但結果所有的戲他都親自上,而且要求真打真甩。
一記鏡頭前特寫的上勾拳,差點讓他不省人事。
另一個演員繼續“控訴”洪金寶。
把他的牙踢掉了,還要求他撿起來,繼續拍。
用“盡皆癫狂,盡皆過火”形容香港電影,尤其是香港動作片,再貼切不過。
《警察故事》有一場戲,要炸掉一整棟大樓。
換做現在,為了保護道具,劇組通常都會采用炸模型的方法拍攝。
而成龍,是真的炸掉一棟樓。
15台攝影機跟着逃跑的人暗中拍攝,因為成龍根本沒有申請過爆炸許可,因為他知道提案一定被否掉。
他隻告訴了另一位主演。
于是,有了那場真實的爆炸鏡頭。
這話,說的是事情:
安全并不是首要問題
以今天的觀點來看,你甚至可以說,沒有人權可言。
這段揪着小女孩就開車的戲份,街頭實拍。
更誇張的是,電影得到了小女孩父母的同意。
當年好萊塢沒能複制香港動作片。
而今天,香港動作片亦無法延續自己。
你可說這是産業的衰退。
但更主要,是那個蠻荒、粗暴的社會氛圍已經消退。
功夫片無法被特效取代的,是它那拳拳到肉的打擊感和真實的生理痛感。
隻有真實環境裡收到過暴擊和逼壓的人,才能夠培養出對片場非人待遇的耐受力。
成龍,洪金寶,李連傑,吳京這樣的動作演員。
哪一個不是小時候吃苦長大的,哪一個不是躺過刀槍劍戟練出來的。
成龍父母和于占元簽署了十年條約,從此成龍與就與衆多師兄弟開始了魔鬼式訓練。
從每天早上5點開始,大家登上樓頂跑步以後,才能下樓吃早飯。
步伐訓練,武術,雜技,壓腿一個都不少,高強度的訓練指導每天淩晨12點才結束。
李連傑小時候是一個北京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兩歲時父親就已經病逝,幸運地被武術教練吳彬看中,加入了北京什刹海武校。
家裡面加上他有5個孩子,另外還有兩個老人需要贍養,李連傑隻能用獎金慢慢的能貼補家裡。
在功夫片裡闖出名堂的,幾乎都是窮苦出生的孩子。
一個人之所以能爬上刀山的頂尖。
通常是因為身後有現實的惡虎相逼。
這也是為什麼,新千年後,功夫片的後起之秀往往出現在那些更欠發達的國家。
這些國家通,通常還經曆着社會的上升,和分配矛盾的加劇。
比如泰國的《拳霸》。
印尼的《突襲》。
這些地方的動作片,呈現出更加兇殘和極端的風格。
間接地,也折射着當地社會真實發生的暴力。
乃至,在功夫片落地生根的另一片沃土——
烏幹達。
人們反複觀摩中國功夫電影,不斷學習,改進,融入部落風格。
烏幹達功夫片《誰殺死了阿曆克斯隊長》導演納布瓦那回憶,在他成長的時期,正逢1981至1986年的烏幹達内戰。
電影背景很顯然來自于這段曆史。
納布瓦那說:真正暴力的不是電影,而是烏幹達紛亂的現狀。
他們用自己拳腳,在追夢,也在反抗。
有的功夫片老去。
但總有功夫片在年輕着。
釋放着那個社會中不公現實的壓力,重塑那個地方人們的尊嚴與自我認同。
我們再也拍不出上黃金時代的中國功夫片了。
但下一代功夫巨星,很可能來自非洲。
功夫夢,也交給下一批一無所有的少年。
你說。
這是幸,或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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