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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數第二次搬家-《最好的告别》&《困在時間裡的父親》

《最好的告别》是一本關于衰老與死亡的書,本想在上一篇推送中分享,文字已嫌冗長,也就放棄了。

在開始思考本篇文字時,恰好父親節,想起了這本書以及《困在時間裡的父親》這部電影,還是決定把未寫的寫完。這是一些本不屬于這裡的文字。

電影的最後,父親安東尼被送進了養老機構,《最好的告别》裡也有一章專門讨論養老院。

作者說,療養院和軍事訓練營、孤兒院及精神病院一樣,是“純粹的機構” -在很大程度上是跟社會隔絕的地方。

“幾乎沒有一所療養院的工作人員會跟你一起坐下來,努力理解在這種情況下生活對你到底意味着什麼,更不用說幫你建立一個家、一個使得真正的生活變得可能的地方。”

他們可能把自己所提供的服務稱為輔助生活,但是沒有一個人認為自己的工作是幫助老人真正地生活。他們的這種态度是由于不理解,而不是因為冷酷無情,但是,正如托爾斯泰所說,最終這有什麼區别呢?

對于家人也是一樣。

“我們自己想要自主權,而對于我們愛的人,我們要的是安全。”這一直是老弱者面對的主要問題和悖論。“我們希望給予我們關心的人的許多東西,是我們自己強烈拒絕的,因為它們影響我們的自我感受。”

“很少有子女會想‘這是媽媽想要的、喜歡的、需要的嗎?’他們更多是從自己的角度想問題。”孩子會問:“把媽媽放在這個地方,我心裡舒服嗎?”

子女需要的是“安心與安全”,而那些正在老去的人,所争取的卻是最後一絲生活的可能性。

但對于正在老去的人,“生活”也越來越危險。這兩種不同的需求,在現代的家庭生活和當下的觀念裡,并不容易被中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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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老是一系列連續不斷的喪失:器官的功能與活動的空間、記憶與未來、體面與隐私。當然,還有溝通的有效性。

我也是慢慢發現,随着年齡的增長,父母的話語感變得越來越小。就像身體,随着年老,日漸萎縮。我以前隻是聽從,從未細想。後來開始對那些“為我好”的話置之不理,即便千真萬确是為我好。

更多時候,溝通是一種“權力”的博弈,而“理解”是博弈的副産品。

我始終對兩件事抱持消極的态度:一是婚姻,一是理解。我不覺得會有真正的理解。所謂“設身處地”是對人,人生或人性精妙性和複雜性的一種輕視。一種自以為是或一廂情願。

我們容易給别人貼上”善變“的标簽,從某個角度看,這個更像是一種警示或綁架,意思是,我“理解“了此刻的你,在此後的一段時間内,你的想法或行為不再做出更改,如若改變,那麼你就是個善變的人。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這句話同樣适用于“理解”。且不說,長流常新,誰又懂誰的蜿蜒曲折?

如果真有“理解”這回事,那也絕不是一個當下的動作,不是一種臨時抱佛腳的即需即取,而是一種在長久的靜默守護中培養出的心意相通。它是一副需要在歲月裡小火慢煎的解藥,耗時耗力,适用者卻極其有限。

回到《父親》,我不确定是不是創作者的初衷,整部影片都彌漫着一種溝通和理解的無力感。在這種氛圍裡,阿爾茲海默症更像是一個可以讓人更心安理得的幌子,就像“代溝”是一種略顯粗暴的概括,隻要說出這個詞,溝通便戛然而止,理解也毫無必要。

抛開這些概念化的閑扯,那些正在老去的人的短暫未來,不能隻靠子女的理解與否,更需要一種社會化的設計和共識,特别是在老齡化已成常态,養老機構已成普遍選擇的今天。

想到人體工學,或許會有一種設計理念叫做“心理”工學,不隻考慮到身體的舒适與便捷,也照顧到内心的需要。

“随着年齡增長,我們都學會從簡單的愉悅中尋求慰藉-友情、日常的例行公事、好食物的味道,以及陽光照在臉上的那種溫暖。我們對于實現和積累的獎賞興趣變小了,對于僅僅活着的獎賞興趣加大了。然而,一方面我們感覺沒那麼雄心勃勃了,同時,我們對于我們的遺産又更加關心了。我們深深感到一種需要,必須确認外在于我們,使我們覺得活着更有意義、更有價值的目标。”

作者在《更好的生活》一章中提到:厭倦感、孤獨感和無助感是療養院的三大瘟疫,一位曾經的差生用兩條狗、4隻貓、100隻長尾小鹦鹉、一片菜園和一個花園,向這三大瘟疫發起了猛攻。他成功了,療養院的死亡率降低了15%。醫學專業人士專注于修複健康,而不是心靈的滋養。但我們不要忘了,晚年生活的伊甸園裡不能隻有安全和保護,有價值的生活也是我們需要的。

移至養老院是很多人人生中的倒數第二次搬家,希望搬去的地方,也是家。

[ 我得承認,這裡有我的悲觀,我覺得理解很多餘,也不覺得人可被理解。也有我的偏狹和自私,我不希求被理解,也懶得理解别人。也有我的懶惰,很多時候我隻問接不接納,而“理解”太過迂回。同時,也有恐懼,當我們過度深入到人性的幽微,不經意觸摸到生活的邊角料時,還會覺得理解是件美妙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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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搬家,最想留下什麼-《Move to Heaven:我是遺物整理師》

這部十集電視劇改編自韓國作家金玺别的散文集《離開後留下的東西》,作者本人正是一名遺物整理師,書中記述的也是自己工作中親曆的所見所感。

比起前面提及的被時間逼至角落的衰老與死亡,劇中故事裡的人更多是被生活及生活中的意外逼至死角。他們的死亡是大都是非正常的,孤獨且沒有歸屬的。也正因如此,才需要聘請遺物整理師來對死者居所進行清理和消毒。

劇中韓可魯與爸爸韓靜佑的職業便是遺物整理師,他們創立了“Move to Heaven”(移居天堂),做着為他人整理遺物、清理房間的工作。在遺物整理的同時,他們會篩選并留下對死者重要的東西,收納到一個黃色紙盒裡,交給死者的親人或對死者最重要的人。

韓可魯是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卻有着超乎常人的記憶力和分析能力。也是靠着可魯的記憶與分析,Move to Heaven才能尋找到那些孤獨的死者曾經的生命裡最重要的人,并把那些“離開後留下的東西”交到他們手中。

沒有誰規定必須留下這些物件,這是可魯與爸爸的信念與堅持。電視劇也是從一次次整理中留下的遺物裡,重構出死者生前的上下求索與念念不忘。也是在整理遺物中揭開了韓可魯及叔叔曹尚久的人生過往。

劇中有懸疑有推理,有自殺有謀殺,本都是關于死亡的沉重話題,創作者卻将每個故事處理的溫暖又治愈,甚至有些輕松。這也是我想推薦的原因。不是非要從一段死亡中得出什麼重大啟示,若有啟示,也是在如常的每一天裡。生死事大,再大也大不過每個鮮活的日常。

我挑了一個下午,窩在沙發裡,一口氣全部看完,好幾次不知不覺中眼淚流到嘴角。回想當時的感覺,不是沉重,也不算感動,隻是覺得溫暖。就像經過了一場漫長的旅途,回到家中,有隻手在我身輕拍了幾下,雖拍不掉一路沾染的油膩與污漬,卻抖落了成長中的風塵,沖淡了生命裡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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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整理遺物之前,爸爸和可魯都會在默哀後念出死者的名字及死亡日期,然後自報家門并說一句:“現在開始,我們将幫助您完成最後一次搬家”。莫名地對這句話特别有感觸。如果把遺物整理稱作搬家,那搬家算不算某種遺物整理?

在看這部劇之前,我也剛剛完成一次搬家。當然,不是最後一次。搬家是件很微妙的事情,看似在跟一段生活告别或奔赴一段新的生活,其實本質上是被迫地對生活的一次全面梳理。我雖是定期斷舍離的人,依然能翻出一些長久未用之物。費勁打包的四五十箱書,平時也用不到幾本。這些我最不想丢掉的東西,其實讀過了便可以劃分到無用之物。搬家也成了最大的累贅。

書終究沒丢,全數搬走。空房間與穿堂風。邊角的落發與貓毛。有幾根特别長,大概是某段死掉的愛情。彎的,揮霍過的激情。白的,貓的。沙發上的凹痕,陷落成孤獨的形狀,心形。

按照可生活的标準來看,必要帶走的東西其實沒多少。但那些費勁帶走留給另一個房間的東西,某種程度上構建出了我此刻是個什麼樣的人,同時映射出我當下的執念。而那些就此丢掉的,是生活的代謝。

這麼去想,竟有些喜歡上了搬家,它像一次出差或度假,隻是時間長一點。但有一點絕對一樣:它迫使你一遍一遍地思考,對你來說,什麼是必要的,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旅途中的累贅。飛機總有起飛的一刻且它不太允許你折返。而人生,是絕對無法折返的。

人生的最後一次搬家,我們最想留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