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呂克-戈達爾:超越星辰之外

原文标題: Jean-Luc Godard: 'Beyond the Stars'

翻譯/校對/制圖:@假惺惺的戴

字數:2050(閱讀時間約8分鐘)

我們先有了戲劇(格裡菲斯)、詩歌(茂瑙)、繪畫(羅西裡尼)、舞蹈(愛森斯坦)、音樂(雷諾阿),然後有了電影。而電影就是尼古拉斯·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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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大血戰》劇照

明明知道《沙漠大血戰》(Bitter Victory,1957)是一部極美的電影,可人們看到它的劇照時,為何卻顯得毫無觸動?因為這些劇照毫無表現力,而個中緣由也十分明确。試看其他影片:一張麗蓮・吉許(Lillian Gish)的劇照,便足以讓人聯想到《殘花淚》(Broken Blossoms,1919);一張查理・卓别林(Charles Chaplin)的劇照,能讓人想起《紐約之王》(A King in New York,1957);麗塔・海華絲(Rita Hayworth)的劇照會讓人想到《上海小姐》(the Lady from Shanghai,1947);即便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的劇照,也能讓人聯想到《艾琳娜和她的男人們》(Elena et les hommes,1956)。但反觀《沙漠大血戰》—— 無論是庫爾德·于爾根斯(Curd Jürgens)置身的黎波裡沙漠(譯注:的黎波裡沙漠,是北非撒哈拉沙漠北部的一個地理區域,核心範圍位于今天的利比亞西北部,因靠近利比亞重要城市 “的黎波裡”(Tripoli,利比亞首都)而得名。)中失神的模樣,還是理查德・伯頓(Richard Burton)身着白色帶風帽長袍的畫面,都與他們在銀幕上的形象毫無關聯。劇照與電影本身之間,橫亘着一道鴻溝。這道鴻溝所承載的,俨然是一個完整的世界——而這世界,正是現代電影的世界。

從這個意義上說,《沙漠大血戰》是一部非常規的電影。觀衆的關注點不再是 “物象”,而是“物象之間的存在”——這種存在本身,又反過來成了一種 “物象”。尼古拉斯・雷迫使我們将某種事物視作真實:這種事物,我們此前甚至未曾覺得它 “不真實”,甚至根本就未曾留意過它。《沙漠大血戰》頗像兒童畫冊裡的一類圖畫——讓孩子在圖中找出 “獵人”,乍一看似乎是一團毫無意義的線條。

或許有人會說:“在英軍突擊隊突襲隆美爾指揮部的情節背後,暗藏着我們這個時代的某種象征。”但這種說法并不成立——因為這部電影中,沒有“背後”,也沒有“此前”。《沙漠大血戰》就是它本身。我們不能說,影片中‘現實’(基思中尉與布蘭德上尉之間的沖突)與‘虛構’(勇氣與懦弱、恐懼與清醒、道德與自由之類的沖突)是相互割裂的兩邊絕非如此。這部電影的核心,已不再是 “現實與虛構” 的二元對立,也不是 “一方超越另一方” 的關系。它探讨的是某種全然不同的東西。是什麼呢?或許是星辰,以及那些喜歡仰望星辰、心懷夢想的人們吧。

《沙漠大血戰》的剪輯堪稱精妙,庫爾德·于爾根斯與理查德・伯頓的表演更是極為出色。加之《上帝創造女人》(Et Dieu... créa la femme,1956)一片,這已是觀衆第二次能對庫爾德・于爾根斯塑造的角色深信不疑。至于理查德・伯頓,此前無論影片優劣,他在所有作品中的表現都已足夠亮眼;而在尼古拉斯・雷(Nicholas Ray)的執導下,他的演繹更是驚豔絕倫。

或許有人會問,這是 1958 年版的《威廉・麥斯特》(Wilhelm Meister)嗎?其實無關緊要。即便說《沙漠大血戰》是“最具歌德風格”的電影,也沒多大意義。畢竟,既然已有先例,再去重述歌德的主題——或是重拍任何已有經典的題材,比如《堂吉诃德》(Don Quixote)、《布瓦爾與佩庫歇》(Bouvard et Pécuchet)、《我控訴》(J'accuse)或是《茫茫黑夜漫遊》(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又有什麼意義呢?愛、恐懼、輕蔑、危險、冒險、絕望、苦澀、勝利,這些概念究竟是什麼?與星辰相比,它們又算得了什麼?

(譯注:這裡指的《威廉・麥斯特》包括《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和《威廉・麥斯特的漫遊時代》(Wilhelm Meisters Wanderjahre)。二者是歌德的著作。前者是其“教育小說”的代表作,講述主人公威廉・麥斯特從追求藝術到理解社會的成長曆程;後者延續主角故事,聚焦其對人生意義與社會理想的探索; 《堂吉诃德》講述堂吉诃德因沉迷騎士故事貿然行俠,在荒誕經曆中照見人性與社會的小說。《布瓦爾與佩庫歇》是福樓拜未完成的遺作,講述兩位抄寫員放棄工作、立志“掌握人類所有知識”,卻在各領域屢屢碰壁的諷刺長篇小說;《茫茫黑夜漫遊》作者是路易-費迪南・塞利納,講述主人公巴爾達缪從一戰戰場到世界各地的漂泊經曆,以粗粝、荒誕的筆觸揭露人性與社會的陰暗,是 20 世紀法國文學的标志性作品之一。)

從未有一部電影中的角色,讓人感覺如此親近,卻又如此遙遠。當看到班加西(Benghazi,譯注:班加西是利比亞第二大城市,也是該國東部重要的港口與經濟、文化中心,地處利比亞北部地中海沿岸。)空無一人的街道,或是一片沙丘時,我們會在瞬間突然想起些别的——香榭麗舍大道上的小吃店、曾心動過的女孩、零碎的瑣事、謊言、女人的背叛、男人的淺薄、玩老虎機(譯注:一種起源于 19 世紀末美國的賭博/娛樂設備)的時刻,凡此種種。因為《沙漠大血戰》并非生活的鏡像,而是生活本身被化作了電影,呈現為“鏡子的另一面”——電影正是在那裡捕捉到了生活的本質。它既是最直白的電影,也是最隐秘的電影;既是最細膩的電影,也是最粗粝的電影。它已不止是電影,而是成為了超越電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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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大血戰》劇照(桌邊三人從左至右分别是露絲·羅曼,理查德・伯頓,庫爾特・尤爾根斯)

該如何談論這樣一部電影呢?說理查德・伯頓與露絲・羅曼(Ruth Roman)的對手戲(此時庫爾特・尤爾根斯在一旁注視)剪輯得極具活力,又有什麼意義呢?或許在這場戲上演時,我們早已閉上了雙眼。因為《沙漠大血戰》就像太陽一樣,讓人不由得眯起眼、閉上眼——真相本就刺眼得讓人無法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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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大血戰》劇照

特别感謝:@Ber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