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玉兔》太傷感了,我年齡大了,看不得這麼這麼傷感的祭奠了;因為眼淚流不出來,連抽了好幾口,也吐不出胸中的郁結。

動畫裡的陪伴機器人玉兔,很明顯有隐喻的意象。有人在玉兔裡看到了上美當年的《雪孩子》,也有人說看到了大白兔奶糖。

而我看到的,就是 “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 本身。

在世界範圍内創造了中國美術奇迹的上美,對于我們這代人的童年而言,就是像玉兔機器人一樣無私的陪伴者。

上美創造的無數個經典形象,“孫大聖”、“哪吒”、“蛋生”、“九色鹿”、“雪孩子”、“阿凡提”、“葫蘆娃”、“黑貓警長”、“人參娃娃”……它們陪伴童年的我們,一起在一個向往英雄的時代裡長大。

不僅是“嫦娥仙子”,在那一代孩子的心中,人人都有一本神仙簿:

與其說是崇拜神仙,不如說是向往自己的未來。我們想要成為科學家,成為宇航員,成為飛天大厲害、宇宙大能耐。我們向往的是像後羿一樣射日,像女娲一樣補天,像關公一樣義薄雲天,像菩薩一般普渡衆生。

然後我們長大了。

為了追求夢想,把陪伴我們長大的玉兔,和我們兒時的夢想一起,遺棄在了遙遠且荒涼的月球上。就像被時代所遺棄的 “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 一樣。

轉眼幾十年過去了,當初高唱着歌——“但願到那時,我們再相會,舉杯贊英雄,光榮屬于誰”——擁抱新時代的我們,現在成了什麼樣子呢?

我們都從“嫦娥仙子”,長成了 “王小順”。動畫裡的角色是兩個人,而隐喻的精神卻是同一份。

盡管長大後沒有成為 “銀河護衛隊”,幸好還能加入了 “銀河環衛隊”,雖然不能拯救世界,卻保住了自己的三餐一宿,使自己還有資格在世上苟活着。

而我們曾經向往的那個地球世界,并沒有“天也新,地也美,春光更明媚”;而是成為了一個死氣沉沉的灰色星球,被無窮無盡的垃圾給纏繞着。

而曾經想要創造奇迹的我們,現在的任務則是清理垃圾。在線長或工頭的責罵聲中,有氣無力地堅持着,搬走一塊太空垃圾,或者成為下一塊太空垃圾。

成年人的壓力像一座垃圾山,可崩潰隻需用一瞬間。

本來就在滾蛋邊緣遊走的王小順,一個不留神,飛船撞上了大塊宇宙垃圾,迫降在曾經充滿夢想、如今已被遺忘的月球上。

飛船損壞,通訊中斷,王小順也終于和他工作對象一樣,成為一塊沒有人挂念的太空垃圾。

不想因為氧氣用光活活耗死的王小順,連痛苦和悲傷的勁頭也沒有,隻能一臉麻木地走上飛船頂部,想要給自己來個痛快的。

好在也沒有人在意他的歸宿。除了曾經的夢想(月球)和冰冷的現實(地球)之外,連告别的對象都沒有,也許唯一記得他的不過是工作和貸款。

就在這個時候,“王小順” 遇到了 “嫦娥仙子” 留下的玉兔——嗯,就像我們這些長大後的上美觀衆,在這個冬天遇到了《中國奇譚》

玉兔和王小順,究竟是誰接誰呢?

是實現了理想的大人來光榮接走自己童年的期待,奔向春光明媚的生活?還是童年的夢想來溫柔迎接絕望的大人,逃離這冰冷灰暗的現實呢?

動畫演到這裡,意向和隐喻已經非常完整,接下來的故事細節反而不那麼重要了。

最終玉兔找到了自己的意義,雖然 “嫦娥仙子” 們的身體可能長大了,但心靈在現實的鞭撻中未必能長大,還需要它帶去曾經給孩子以安全感和夢想;

而王小順也重新喚起了勇氣,帶着玉兔駛向地球,去直面那個灰暗的現實。

當觀衆理解到,“王小順” 和 “嫦娥姐姐” 的精神意象是同一個人,再看這句 “我帶你去找嫦娥姐姐”,就會有截然不同的體會

——如今看到 《中國奇譚》完結的我們,能鼓起勇氣來,翻看自己童年時寫下萬丈豪言的那個 “神仙簿” 嗎?

《中國奇譚》完結了,整個系列的精神内核已經清晰,這就是一場大型的祭奠,用一連串作品去悼念那個已經逝去的 “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厰”。

畢竟它已經徹底消失在曆史中了,留下的是 “上海電影制片厰有限公司”。而在 “有限公司” 前面硬要突兀的塞進去一個 “厰” 字,不肯拿掉——是新生者向血脈的緻敬,也是他們的倔強。

《中國奇譚》八個祭品整齊擺在案台,香火也已點上,那看不見聽不着的鞭炮,伴随着片尾高亢入雲的唢呐聲,在噼裡啪啦地綻放。

這時應該要有人在唱歌,也的确有人在唱歌,不過歌詞含含混混,我隻能聽明白四個字

——“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