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件事:

1.本片的主題表達得真是相當直白和淺顯——它無非是在刻畫一種所謂“吃人的社會”。“幸福”具象化成為一個具體的縫住雙眼、縫住嘴巴的被捆綁住的“人”,将被社會的歸訓過程以一種融入“幸福”、接受“幸福”、獲得“幸福”的途徑表達出來。這種表達與黑澤清的電影形成一種互文,隻不過黑澤清把社會的抽象恐怖表達得更抽象,本片把社會的具象恐怖表達得更具象而已。“願大家擁有幸福”這個片名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它好就好像極其精準、極其切中影片核心表達,寥寥幾語将那種病态的社會常規形容出來;可它壞也壞在太精當,看了這個片名完全能夠想象到全片的調性和整個故事的邏輯,一定程度上破壞了觀衆的期待,并在影片對此作出印證之後讓觀衆感到一絲失望。

2.在故事基調如此有風格的情況下,影像的風格和質感卻沒有出來,實在讓人引以為憾。本來,從片名、從海報、從開頭的大大的紅字标題,我是對本片有着相當高的美學期待的,至少我希望它能給帶給我那種契合故事壓抑扭曲氛圍的陰郁色調,但事實上它沒做到。很顯然,下津優太這位新人導演執行力還有着相當的欠缺:我相信他有好的審美取向,但他沒能用影像展現出來;本片概念構建不弱,但叙事上差着勁兒——用剪輯躲叙事、用台詞躲邏輯是很不成熟的做法。但他有好的切入角度,有好的出發點,并不流俗,我希望這不隻是新人的初生牛犢不怕虎,更不希望這是新秀的昙花一現。我更喜歡新人的嘗試,而不是那些手握資源、思想頑固、無底線媚衆的“大導”們一次又一次的批量生産。清水崇看上這部片子,一定也是對它對導演有着相當高的期望的。

3.一般來說,我們将恐怖片分為“歐美式血腥恐怖”和以J-Horror為代表的“精神恐怖”。前者多利用緊張感和不适感,後者則更注重所謂“原教旨主義的恐怖”(參見《什麼才是真正的恐怖?》,[日]小中千昭著,謝鷹譯,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21年版)。筆者在以往的評論裡也多次提過,前者很大程度上更應該被稱為“驚悚”而非“恐怖”。然而,我也常常思考,是否不适感就隻能對接于感官層面的驚悚呢?本片給了我否定的答案——它在常規的恐怖片譜系當中創建了一個新的序列。本片可以說是用“不适感”塑造“恐怖”的一個範本。有人說“認可的恐怖片是正常倫理的病變,不是整個都是病毒”,其實正相反,“整個都是病毒”營造出來的才是恐怖,“正常倫理的病變”多數時候隻能制造出驚悚效果而已。同樣被評論為刻奇、扭曲、變态,本片與伊藤潤二等人的作品其實并不盡相同——它們之間最大的差别在于感官刺激和精神不适的比重和因果關系。精神不适感絕不是單純地令人生厭或者令人生畏,因此,盡管手段是歐美恐怖片慣常使用的“不适感”,但草蛇灰線之中,它所具備的還是東亞恐怖片的“精神”内核。它似乎并不屬于“原教旨主義的恐怖”,但也不屬于“驚悚”或由于社會原因而使得日本電影中常常表現的純粹的壓抑之類。恐怖電影作為電影藝術當中的一種“噪音”,完全可以連接社會合成器,更可以關乎人類未來(參見《黑暗王子——創造和放大虛構的可能性》,[韓]柳漢吉著,王慰慰、趙陽譯,撒把芥末2021年版)。在這個往日的J-Horror語境失效、全世界恐怖片都處在瓶頸之中的時刻,本片不失為是一種有效的突破。我想,正是這種突破擊中了同樣正在嘗試探索和希望作出改變但正不斷失敗的清水崇(可參見筆者之前所寫《〈忌怪島〉:應該容忍清水崇的失敗》一文)。清水崇青睐本片一點都不讓人感到意外——總不能期待早已躺平擺爛的中田秀夫或者完全不在同一賽道上的白石晃士來做這種開墾的先驅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