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一部拍攝于1996年的央視紀錄短片,講述了發生在一個家庭的日常故事,但卻“以小見大”地塑造了極高的藝術價值。對比當下,國内主流紀錄片越來越執着于宏大叙事或具有宏大背景的故事,“中國”“國家”等字眼越來越 頻繁地出現在紀錄片的片名中,而針對個體反映社會普遍問題的紀錄片則難得一見,這不能不讓人感到唏噓。
回到《姐姐》這部紀錄短片,其之所以能傳達以小見大的真實和力量,首先在于導演對素材帶有目的性的選擇和使用。表面上,影片隻是反映“姐姐”蕊蕊在家庭教育中與家人産生的矛盾和沖突。但實際上,導演通過一幕“媽媽抱着弟弟看牙齒,姐姐卻一人地坐在遠處的桌子上,向他們投去羨慕的目光”,“媽媽抱着弟弟,對着遠處的姐姐說了句話,姐姐隻是瞟了一眼就低下了頭”,最後“弟弟大笑着邁着誇張的步伐,姐姐則站在角落裡照鏡子”,這一組場景鏡頭沒有旁白,姐姐甚至沒有說一句話,但通過這些鏡頭的組合,我們能明顯感受到導演想要傳達給我們的意圖,那就是這個傳統中式家庭裡母親的“重男輕女”。除此之外,還有“弟弟在看照片,媽媽過去溫柔關切,而姐姐獨自靠在沙發上看他們又沉默地轉過頭去看電視”,“媽媽和兩個孩子出門,媽媽快步走到弟弟身邊親密地摸頭,姐姐則一人走在前面”等鏡頭畫面,都是從日常的家庭生活中截取出來的片段,在豐富整體内容的同時,選擇合适的素材,體現影片的真實和意圖。
在《姐姐》中,導演還巧妙地運用生活場景作為符号象征,提高了影片的藝術性。開頭姐姐和弟弟下棋對弈的鏡頭,象征着姐弟在家庭教育中的博弈較量。盡管姐姐占據上風,但弟弟卻耍賴占便宜,暗示懂事的姐姐本應獲得更多家庭關愛但卻被弟弟耍賴奪取。姐姐氣憤地控訴,弟弟卻看了眼媽媽所在的地方,暗示弟弟之所以占姐姐便宜是因為有依靠。姐姐退出後,弟弟收起了棋盤,暗示在這場姐弟博弈中,弟弟才是真正占據主動的那個人,他家庭關愛的真正獲得者。弟弟拉着媽媽來當裁判,暗示媽媽是這場家庭教育中的裁判,決定着關愛公平或偏向某一方。姐姐從弟弟手中奪回屬于自己的積木,但又被媽媽從手中拿走打開給弟弟玩,暗示弟弟搶走了姐姐的愛,姐姐努力想要奪回,但卻被媽媽強行把本應屬于自己的愛分給了弟弟。弟弟在搭積木時,弄掉了一塊積木,之前還以“他玩完他就騙人不給我擺好”據理力争來保護自己積木的姐姐,此時隻是難過地看着,沉默不語,暗示弟弟在家庭中可以不顧姐姐的感受,而姐姐珍視的東西可以被弟弟肆意玩弄。通過開頭第一幕的符号象征,為影片故事奠定了基調,也為之後的情節埋下了伏筆。
節奏的把控是紀錄短片的關鍵,《姐姐》通過特寫鏡頭的捕捉,以及對其巧妙的組接,在家庭矛盾爆發後,飯桌上大量對白這一段本應顯得平淡無聊的場面演繹得繪聲繪色、耐人尋味。姐姐委屈地說:“你們老訓俺”,之後緊接媽媽不悅和爸爸皺眉的特寫鏡頭,這顯然是這對父母被說中且一時無法反駁的狀況,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而爸爸選擇的是逃避這一話題,扯到弟弟下棋的事,并接着訓姐姐。而在爸爸屢次呼喚姐姐上桌吃飯無果後,媽媽終于也開口呼喚姐姐,但此時的特寫鏡頭卻明顯捕捉到了媽媽對此不耐煩的神情。之後爸媽都在訓姐姐的時候,鏡頭切了弟弟一個特寫,弟弟分别看了爸媽一眼,顯然把爸媽對姐姐的态度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所以他才敢對姐姐耍無賴且出言不遜。通過這些特寫鏡頭,導演把節奏變得緊湊,并且把視線聚焦到父母和姐姐的身上。顯然,姐姐不被理解所遭受到委屈,都是父母“重男輕女”的認知和行為導緻的,他們才是家庭矛盾的罪魁禍首,但他們卻同時擁有絕對的話語權,這令人感到悲哀和窒息,而這恰恰是傳統中式家庭教育帶給孩子的真實感受。
最後,不得不提導演對于解說詞和對白的安排,也非常值得學習。開頭解說詞便說“蕊蕊和峰峰是一對雙胞胎,他們出生的時候是剖腹産,爸爸媽媽經過商量,認為女孩可以照顧男孩,所以女兒蕊蕊就成了姐姐”,短短幾句足以可見其父母的荒唐。“認為女孩可以照顧男孩”帶着明顯的“重男輕女”思想,“所以女兒蕊蕊就成了姐姐”,連“姐姐”這一身份都是被莫名強加而來,但在影片中,父母卻總對蕊蕊冠以“你是姐姐,要懂事”之類的說辭,強行把本不屬于蕊蕊的責任強加其身,讓與弟弟同歲的蕊蕊莫名承受了更多的要求和指責。六歲的蕊蕊“任性”是不可以被接受的,而同歲的所謂“弟弟”卻可以肆意對蕊蕊耍無賴,不經她同意玩她的玩具,甚至因為一檔足球賽事結束後的球評節目對姐姐大喊大鬧“給我殺了,把她殺了,把她殺了,把她殺了”,而媽媽的态度居然隻是“不管了”,把爸爸喊來後,爸爸也隻是簡單說了弟弟一句,而弟弟對爸爸的話完全無動于衷。緊接着姐姐躺在地上打滾,爸爸媽媽的訓斥卻接踵而至,一句“你是姐姐”充滿了中式家庭教育的窒息,難道“姐姐”這一身份就必須意味着讓步和服從嗎?爸爸媽媽根本沒有意識到蕊蕊和弟弟是同樣的年齡,憑什麼弟弟可以被容忍,而蕊蕊就必須“懂事”和“聽話”呢?其實,蕊蕊根本不是“姐姐”,“姐姐”的身份是對蕊蕊的枷鎖,峰峰也根本不是“弟弟”,“弟弟”的身份是對峰峰的放縱,而“姐弟”的身份是父母對偏心的遮掩。之後在飯桌上,峰峰脫口而出的“你這樣爸爸也不喜歡你,我也不喜歡你了,全家人都不喜歡你了”,其實無意中點明了媽媽不喜歡蕊蕊,媽媽之後也在飯桌上生氣地說“你這樣永遠不喜歡你”。而爸爸看似一直在家人和蕊蕊直接調和矛盾,但當蕊蕊去洗手時,爸爸對媽媽說的悄悄話“一下子就能給她治過來嗎”,揭開了爸爸表面的公平公正,他期望的其實也是一個“省事聽話的姐姐”。
《姐姐》中最讓人心疼的一幕,莫過于蕊蕊聽從爸爸的“洗腦”勸說,向偏心的媽媽道歉,承認本不應該由她承擔的錯誤之後,止不住地嚎啕大哭。“孩子是敏感的”,蕊蕊當然知道媽媽是偏心的,她寄希望于表面“公平”的爸爸,屢次告狀訴苦,但最終得到的結果卻是爸爸強迫式的要求道歉。蕊蕊的眼淚充滿了無助和悲傷,她被包圍在“重男輕女”的傳統中式家庭教育中,被迫成為父母和社會眼中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