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是事物身上所附屬的最具神話性的側面,在當下一次又一次地重建曆史,意味着讓其中回蕩的音樂不斷交響,《旺卡》便用童話和音樂劇的方式,溫情脈脈地再現了資本主義年輕時期的神話。
《旺卡》裡的橘色小人和旺卡之所以相識,便是因為旺卡趁着他酣睡的時分偷取了他看守的巧克力豆,他因此被族人趕出部落,乘船遠渡重洋追趕旺卡。橘色小人在影片中的象征非常明顯,起初是美洲的印第安人部族,爾後是美利堅戴帽子的山姆大叔,結尾橘色小人營救旺卡和女友也是美國在二戰末期解放法國的重演。但其實就意象的來源而言,橘色小人則來自于德國民間傳說中的“駝背小人”,一個在人類心不在焉時搗蛋的小精靈,正如影片中他在夜晚企圖偷走旺卡的巧克力,這部影片便是如此閃爍着不同文化和曆史交織的光暈。
制作巧克力的可可豆在人類曆史上最先誕生于古代的中美洲:古老的奧爾梅克文明第一個将可可豆制作為巧克力,幾個世紀後的瑪雅人認為巧克力是衆神的飲料,直到15世紀阿茲特克人将可可豆作為貨币,他們相信巧克力是“羽蛇神”賜給他們的禮物。巧克力在歐洲的曆史則由西班牙殖民者開啟,探險家埃爾南·科爾特斯從阿茲特克人的皇帝那裡得到了一杯可可飲料,之後他便将可可豆引入了西班牙,西班牙人嘗試用糖和蜂蜜柔化可可豆天然的苦味,從而巧克力在富人當中受到了廣泛的歡迎,直到一個世紀後傳播到法國、英國,繼而風靡整個歐洲的上層階級,甚至連天主教的僧侶也特别喜歡飲用它。這段曆史在影片中反映為教廷和富人之間以巧克力為禮物的權力交易,想必觀衆都記得憨豆先生扮演的修士在忏悔室裡讨要巧克力的生動情節,這也反映了巧克力在近代歐洲貴族和修士間深受歡迎的曆史背景。
然而《旺卡》這部電影主要呈現的曆史部分是近代歐洲的巧克力革命,通觀整部影片,旺卡為巴黎的都市帶來了魔術般的行李箱和魔法帽,他所醞釀實施的改變是将巧克力從上層階級聚斂行賄的私人财産,變為大衆百姓能夠品嘗的美味甜點,随着流動的巧克力從象征民有與公衆的廣場噴泉當中噴湧而出,整部影片也來到的高潮部分。
但上層建築的改變必然來源于更深層的經濟基礎,旺卡羅列珍奇的行李箱和為酒店設計的流水線是資本主義工業技術和工廠制度的童話式縮影,旺卡正是用資本主義的工業革命将巧克力從富人的私産變為大衆的甜品,旺卡的魔術箱子和巧克力生産頌揚着工業速度和流水線的偉大,工業技術将巧克力生産從手工作坊中解放出來,伴以流水線的悅耳轟鳴和機械制造的精确,地理大發現和洲際航運帶來了源源不斷的廉價原材料,巧克力逐漸成為中産階級能夠消費得起的日常商品,巧克力的革命也是近代歐洲的革命,《旺卡》詩化了這一曆史進程,将其标榜為勇氣、決心和智慧的贊歌,一枚精巧美妙的巧克力正是資本最甜美寫意的象征,随着旺卡的巧克力工廠的建成,那陽光閃耀的玻璃頂棚恰似萬國博覽會的水晶宮,工業資本俨然成為新的神祇,為自我的曆史塑造着宮殿和紀念碑。
但如果細細品味,童話的袍子下面依然昭顯着這一曆史進程可怖的一面,旺卡在影片中将偷取鄰居的牛奶視作盜竊,然而荒謬的是從動物園中偷取長頸鹿的奶卻是合理正當的,恰如資本原始積累時期,歐洲殖民者将歐洲的财富視為神聖不可侵犯,卻将從美洲非洲搶奪的原材料視為理所應當的英雄史詩那樣,其中底層的邏輯是那樣相通。旺卡和他的夥伴們在黑酒店裡簽奴隸合同,被迫出賣自由而打黑工,反映着資本主義早期工人生活的水深火熱和非洲原住民的悲慘遭遇,警察、教廷和壟斷資本家的巧克力交易勾畫着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權力遊戲……
無論在曆史還是影片當中,巧克力都一度象征着流動的黃金,關于巧克力的曆史也是近代歐洲和資本主義的曆史,那麼關于巧克力的神話也是對于近代資本主義的贊美詩,随着《旺卡》電影結局中巧克力工廠粉紅色的炊煙袅袅升起,熱巧克力河緩緩流過白巧克力做成的橋底,棉花糖和太妃糖在面包的曠野上搖擺,英國人或許會想起曾經日不落帝國的輝煌:“北美和俄國的平原是我們的玉米地,加拿大和波羅的海是我們的林區,澳大利亞是我們的牧場,秘魯是我們的銀礦,印度和中國是我們的茶葉種植園……”象征着山姆大叔的橘色小人和旺卡在奶與蜜的沃土當中握手成交,恰似五百年前葡萄牙和西班牙在教宗亞曆山大六世的調解下,約定将新大陸一分為二那樣,随着旺卡的新式工廠取代了老舊的壟斷資本家,曆史舞台上曾經的戲碼和交易又一次次地重演。
《旺卡》讓沉重的一切都如童話一般輕輕飄起,一切都在甜蜜中融化,南美洲的火烈鳥在巴黎的街頭徒步,十九世紀巴黎的拱廊街和英國的水晶宮一樣映照着流雲的天空,法裔美國人和非洲女人相愛,非洲熱帶的長頸鹿狂奔在教廷的大理石磚上……《旺卡》是一首曆史的狂想曲,也是西方曆史的贊美詩,但露骨得不太像是童話,如彩虹般絢麗的美夢當中,也許沒有戰争吧,連奴役囚禁都像是青年旅舍那樣自由而溫柔,然而事實上查理的巧克力工廠有多夢幻,現實便有多麼殘酷,甜蜜柔美的糖果樂園并不全如彩虹色的夢那樣祥和,巧克力工廠恰似萬國博覽會的象征,西方人以此展示文明和現代的非凡建樹,但卻很少能見到其下被掠奪被奴役的可憐人,一切輝煌光彩的都好像是從甜茶的魔法帽中憑空變出來的戲法,或許這便是為什麼那個非洲姑娘初嘗巧克力時并不覺得開心吧,那樣的甜蜜第一次落入她幹涸多年的心底,卻在仿佛間喚起隐晦難言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