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早期培養觀影趣味時,接觸到黑澤明導演的,那時候并不能看出黑澤明電影中的門道,而彼時的趣味也被那表面上更富有強調的歐洲藝術電影帶跑。黑澤明?一個拍日式好萊塢大片的匠人罷了,不可否認彼時看過的《七武士》、《影舞者》都有着精彩絕倫的觀感。但在那時候,還是要低看他一眼的。如今回過頭來,讀過莎翁原文後再看《亂》,不由得驚歎當年的無知莽撞。哪怕是看過了莎翁的原文,依然不會失卻對黑澤明影像叙事的期待,他通過影像化的修辭和本土化的改編,完全脫落了莎翁原文的書卷氣(當然這種認知本身就是受文化隔閡影響生成的),更無論其對作品可稱恐怖的掌控力,最後卻坐落成了這麼一個渾然天成的整體。
一、性轉
黑式對原文改變最直觀的部分,就是對莎翁原文中宮廷權力結構的“性轉”,原情節外嫁女兒被倒置成了皇子娶妻,這種置換具有三重必然性。其一,在莎翁的原劇本中,外嫁女兒所聯結的裙帶情節,正是英國與法國之戰亂,這裡戰争作為一種外在矛盾威脅着整個四分五裂的英王室,加劇了整個戲劇沖突。而在《亂》中,外戰矛盾隻是作為整個亂世的至關重要的背景,但未直接給情節發展造成重大影響。其二,這種性轉颠倒了權力結構,讓秀虎靡下三子直接成為了整部戲的中心人物,繼而展開了一種極富男性氣質的、以權鬥為中心的叙事,這正是莎翁的宮廷叙事内化在整個古代日本語境之中的表現。其三,此種性轉造就了兩位性格鮮明又迥異的女性角色,阿楓與阿未。同樣是背負了雙親被殺的血海深仇,一位化身複仇女神以身入局,促成秀虎家族奔向毀滅;一位看透紅塵,放下仇恨,最後期翼以自我了解換來暴君止戈。刨去簡單的道德評判,這二位人物鏡像雙生般呈現了一種女性氣質——歇斯底裡的毀滅與不計得失的犧牲。依整個亂局而論,這亦是極端視域下人的兩面性。
同樣,一文字秀虎較之原文也改動較大,它不再是原文那個盲目又軟弱的李爾王,他比前者更有尊嚴,一箭射殺了欺侮狂阿彌的大郎手下,在二郎城中吃癟後立馬轉身走人。同樣他也比李爾王更加剛愎自用,趕走三郎與甯死不與三郎冰釋前嫌(拉不下臉),最終招緻了父子陰陽兩隔的悲劇,一個典型的威權家長,太陽的化身。
二、轉喻
莎翁的原文在結構上呈現出一種對稱性,好與壞、善與惡,背叛與順從在此間整整齊齊地并存,幾乎沒有太多額外的部分。而黑澤明對原著的改編中,删減、雜糅了許多人物關系,而且是通過一種文化在地性消除了情節的異質。原文中埃德蒙複仇埃德加的戲碼,就是建立在嫡庶之分的權力結構之上的,而黑澤明把它轉化成了大郎與二郎的内鬥。而原文中被康沃爾公爵挖去雙眼的格洛斯特伯爵,也遭受“分裂”,劇中的瞎眼之人,是以失明而得以苟活的阿末之弟,鶴南。“挖眼”這一設定,從意義上來說,從苛責王室殘暴置換成了抨擊戰争殘酷。而原文中埃蒙加帶父親“奔向懸崖”的情節,“分裂”成了秀虎跌下懸崖不死。原文中“奔向懸崖”的情節是整個文本的小高潮,埃德加撒下“魔鬼迫害與神明顯靈”之謊,他以捏造的神迹支撐了父親的苟活。而劇中秀虎甩下懸崖不死,亦是一種影像的神迹之在,神明顯靈過後,卻讓他看到自己曾經踏滅的秀城,可見這神迹并不是恩惠,而是來自非人靈體的報複。造成秀虎瘋癫的原因有二,一是他的過分剛愎自用招緻了嚴重的後果,二是他再一次審視了自己曾經的郝郝戰功,這一次不見輝煌隻有殘忍,一種被宏大叙事壓抑的哀傷。
三、本土化
從曆時時間和該影片的思想濃度來看,《亂》亦是黑澤明創作階段中的一次爆發,我們可以在此間看到黑式武士電影一以貫之的諸多母題。黑澤明電影向來以大場面恢弘氣勢著稱,并有着獨特的造型美感,但是這是外在的說辭。在影片的戰争場面的全景展示中,我們所看到的是烽火狼煙、血肉成河,全景在此生成了一種特寫的功效,我們凝視戰争的局部,人們來來去去奔跑、站立而又倒下,收獲一種虛無的觀感。這種虛無感與《影武士》中,士兵們在血泊中談笑風聲的場面觀感是同構的,戰場上的生死轉瞬即逝,戰場上的人究竟為何而戰?想起幾年後阿巴斯拍攝《生生長流》,那全景視域之下,遭受大地震過後的群山斷裂之地貌,何不是伊朗人民滿目瘡痍的面孔。
在秀虎即将遷怒于避害的農民之際,随從平山道出了底層人民的生存慘狀——他們是既不敢得罪太郎,也不敢得罪您啊。秀虎于此終于破滅了對親情的幻想,卻不曾反思權貴鬥争背後的深刻弊害。而此種批評,黑澤明早已在《七武士》中借“菊千代”之口訴說過了:“農民們狡黠、惡毒、自私、無所不用其極,但使得他們變成這樣的,正是你們這些武士”。國王們來來去去,死的隻是臣民。
狂阿彌這一角色并不像原文中那般,作為一個弄臣純然發揮着“諷刺”的功效。他被賦予了自身的主體性——一個智慧的、忠誠的、富有孩童般的天真的、偶爾施展自己的諷刺才能的納谏侍人。在劇末,三郎死後,隻有他起身控訴蒼天不公;而另一位随從平山,則是感歎戰亂不止皆是因為人心敗壞、咎由自取,這二人共同推進了整場悲劇走向逐漸走向閉環。就當我們以為故事将要結束時,未夫人和鶴南死在了開滿鮮花的草地上,被權力遮蔽了心智的二郎也見到了内人的頭顱。在這末法時代,在這神棄之地,一道聖光照射在徐徐展開的佛像之上,烏雲蔽日的天空再一次被撕開了一個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