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這樣想過:對于一個幸福的人,《Clannad》充滿了現實的苦痛。對于一個不幸的人,《Clannad》又到處是童話般的妄想。但如果這兩種人同時是我們自己呢?
想想平行世界中的那個幸福(不幸)的我們,我們也許可以發現這部動畫的真正意義。它為我們所有人提供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影子,正因為有光的照耀,我們才能與我們的影子一同前行。影子本身沒有重量,但我們賦予它沉重的意義。幸福的人常常忘卻沉重,不幸的人又想丢掉沉重,而《Clannad》教會我們如何去真正面對沉重。
人生是現實與童話的交織。所以我們叫它“人生之書”。
1. 我們開始一起攀登這長長的,長長的坡道……
那是在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故事發生在一個遙遠的小鎮上。
在這個以愛為紐帶的小鎮上,有兩個年輕人為自己的夢想而努力着。他們曾經無比幸福,因為追求夢想的路上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女兒每天守候着他們從忙碌中歸來。他們曾以為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消逝,但一場大雪奪走了他們天真的幻想。
女兒病倒了。他們卻不得不因各自的工作,留下孩子一個人在家。他們以為給她喂了藥,一切就可以挺過去,但窗外的大雪仍舊無聲地飄着,直至蓋過她弱小的身體。
——那天,女兒如往常一樣,抱着發燒的身體在門口等待着他們的歸來。
幾近絕望的父親抱起雪地裡的女兒,用盡一切辦法喚醒她。在瀕臨崩潰時,他向小鎮的一片綠地祈禱,終于聽到了奇迹的召喚。他無法解釋那些閃爍在綠色之中的“光”,但女兒在這時睜開了雙眼。複蘇的生命成為這許多的“光”的饋贈。
*
“爸爸,我們的世界也有這些‘光’嗎?”
女兒打斷我的話,側過頭注視着我。我想,那光就在那時她清澈的雙眸中,但我不知為何笑着搖搖頭,沒能明确回答她。
女兒作出認真思考的樣子,問道:“如果我也得了這種病,爸爸會治好我嗎?”
我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過了片刻,我輕撫着女兒的臉,手心裡傳來的溫暖給了我回答的勇氣:
“爸爸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直到你病好為止。”
“到那時媽媽就會回來嗎?”
我忍住突然湧起的淚意,微笑着點點頭,“當然。但媽媽一定希望你一直健康。”
女兒眼中閃爍着期待的光芒,窗外愈加靜寂,我繼續講着遠方的故事。
*
從此以後,夫婦為了能一直陪在孩子身邊,封存了自己的夢想,選擇了一項誰也不擅長的事業。許多年後,小女孩漸漸長大,升入了本地的高中。她是一個内向而沉默的少女,不善于主動與人交往,所以她是孤獨的。女孩高三那年因病留級,當新學期的春天姗姗來遲時,她一個人卻駐足在校門前長長的坡道上。
“你喜歡這所學校嗎?我非常非常喜歡……但是這所有的一切,都不可能永遠延續,不管是快樂,還是欣喜,全都……全都不可能永遠延續,即便如此,你還會喜歡這裡嗎?”
她輕聲問心裡的某個人。微風拂過坡道兩旁的櫻花樹,漫天的櫻花灑落一地。她身後站着一個同樣懷疑這種生活的少年,但他卻用那樣堅定的語氣打斷女孩的思緒:
“去找到不就行了?——去找到更多的快樂和欣喜不就行了嗎?”
因為這場相遇,他們的世界從此不再黯淡。他們将與過去的生活作别,并迎來屬于他們的新生活,也就是說,他們開始為自己的生活上色。如果說未來有無限的可能,等待着我們去一一揭示,這就是他們作出的第一個選擇。
男孩和女孩開始一起,攀登這長長的,長長的坡道……
*
夜幕中流淌着女兒輕緩而均勻的呼吸聲。我輕輕為她蓋好被子,将床頭的燈拉熄。離開女兒的卧室後,我歎了口氣。女兒總在問她母親的事,本想等她長幾歲再告訴她,但她似乎已經察覺出了什麼。如果以故事的形式來暗示,她會好受一點嗎?
我一個人伫立在落地窗前。月光無聲地從玻璃外傾瀉到地闆上,我一個人隔在純白與暗影之間,遲遲不願去開那間卧室的燈。
那晚我一夜未眠。
2. 要是每個人都孤孤單單的,還能走多遠?
第二天,我送女兒去上學,女兒在路上讓我接着講昨晚的故事。我問她為什麼喜歡這個故事,她說:
“故事中的女孩不是因為‘光’而活下去了嗎?可是她還是好孤獨。那個男孩會不會成為她的朋友?我想一直聽到女孩收獲幸福的結局。”
“你為什麼覺得結局是幸福的呢?”
“因為有‘光’。”
“你認為我們這個世界也有這種‘光’嗎?”這次換我問她。
女兒用堅定的眼神望着我,“一定有的。即使它看不見,也在我們心中。”
我牽起她小小的手,步行在通往學校的坡道上。她的話再一次治愈了我,我贊同了她的想法。但我其實想說,我看得見你眸中的光。
*
我告訴女兒後來的故事:男孩陪女孩逐漸适應了新的環境,并鼓勵她去追逐自己的夢想。女孩的夢想是重建學校的話劇部,可她剛鼓起勇氣貼出的招募海報就被人撕了,原因是沒有得到學生會的許可。在女孩陷入低谷時,男孩一直在幫女孩想辦法,并介紹她認識了許多好朋友,大家一起為重建話劇部努力着。
後來大家想辦法讓話劇部通過了學生會認證,女孩的朋友們也紛紛加入,一起準備接下來的文化節表演。在大家的陪伴下,女孩度過了一段溫馨而難忘的時光,也逐漸變得不再孤獨,感受到親情與友誼的溫暖。
女孩為文化節準備了一出單人話劇,内容是關于一個幻想世界的故事。要在走到學校之前講清楚這個故事其實并不容易,這時女兒突然問我:
“什麼是幻想世界?”
我沒法回答她,隻好任憑她想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願,衆多的心願彙集在一起,就成了一個新的世界。它與我們所處的現實世界共存。”
“那個世界有‘光’嗎?”女兒執着于這個問題。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了學校門口。我送女兒到這裡,答應下午來接她時再說。女兒像往常一樣乖巧地與我道别,消失在一群學生之中。
*
那天下午公司有一項緊急任務,忙完已經過了晚飯時間了。這次上司不允許請假,我隻好拜托女兒的班主任多照看女兒一會兒,時刻焦急地盯着牆上的鐘。等我匆匆趕到學校接到女兒時,卻看到她安靜地坐在辦公室的角落裡,一言不發。
我以為她是因為我來晚了而不高興,便在回去的路上極力逗她開心,甚至提出今晚可以帶她去吃一頓肯德基——即使醫生建議她少吃油炸食品。
走過一段路後,女兒才小心翼翼告訴我她的心事。原來他們班今天轉來一個叫小涵的女生,剛一放學,就從書包裡拿出一大袋餅幹分給所有人,說是想送給大家自己做的曲奇餅幹,同時希望大家滿足自己一個的心願,也就是今晚來她家參加弟弟的生日會。有的人覺得她太過突然,便沒有收她的禮物——當然大部分人是以今天家裡已經做好了飯為由婉拒了小涵的邀請,其中也包括了女兒。
接受餅幹的同學寥寥無幾,但他們陪小涵走到校門口時,卻無一例外地被他們的家長以各種理由帶回了家。那些叔叔阿姨在向小涵解釋的同時,也都無一例外地邀請小涵下次去他們家吃飯。這些都是小涵告訴女兒的。等到小涵失望地回頭望向空蕩蕩的教室時,她發現了留在教室的最後一個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女兒複述了當時她是如何跑回教室再次邀請她前往她家,但她最終為了等我,拒絕了小涵的請求。
她為此感到有些内疚。聽完她的心事,我比她更加愧疚。女兒因為内向的性格,在班裡本來就沒有什麼朋友,今天是我讓她又失去了一次機會。我告訴她,遇到這種情況,其實可以讓老師打個電話給我,你自己做決定就好。
女兒忽然停下腳步,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我知道爸爸為了我在加班,如果我去參加别人的生日會,你一個人會很難過的。我不想讓爸爸難過。”
女兒身上不符合她年齡的成熟讓我心疼。她沒有接受小涵的邀請,但她收下了對方的餅幹。然後,她将那一小盒沒有打開的餅幹遞給我。
“小汐,你知道在那個世界裡,心意是怎樣傳遞的嗎?”
我向她講起風子的故事。
3. 如果可以的話,就請和風子做朋友吧。
風子是故事中男孩和女孩的朋友,也是一個怕生的少女。她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遭遇了車禍,後來一直在醫院裡昏迷不醒。風子的姐姐是女孩的美術老師,但她為了照顧風子,從學校辭職,并推遲了與自己喜歡的人的婚禮。而風子的靈魂卻因為思念姐姐,在幻想世界的幫助下重返校園,為了成就她心愛的姐姐的幸福。
“是因為‘光’的作用嗎?”女兒打斷我。
“也許是吧。”我點點頭,“幻想世界能幫助擁有愛的人實現她的心願。”
“好棒!”女兒少見地興奮起來。
風子獨自在學校的空教室雕刻木海星,想要作為禮物送給全校所有人,然後邀請大家來參加姐姐的婚禮。但她一個人的力量實在太單薄了,而且面臨着許多不解與嘲笑。後來她遇見了男孩和女孩,她的執着感動了他們,他們不僅願意幫助她實現願望,還和她成為了好朋友,陪她一起制作和分發海星,風子從此不再孤單。男孩和女孩邀請風子的姐姐回學校參加開放日活動,并鼓勵她積極面對生活,抓住自己的幸福。姐姐終于被打動,決定就在學校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舉行自己的婚禮。可是,當兩人讓風子與姐姐見面時,姐姐并沒有看見她。
“因為風子是幽靈,姐姐隻能看到醫院裡的風子。”女兒說。
“對。實際上,風子的心願一步一步走向實現時,她的存在也漸漸被人遺忘。”
遺忘從關系較遠的人開始,漸漸抵達風子的朋友們。男孩和女孩陪風子度過了最後一段快樂的時光,感恩的風子卻故作淡然,暗中幫助他們走到一起。善良的風子希望所有人都能獲得幸福,而她自己卻要消失了。當風子心願達成的那一天,幾乎所有人都不記得為什麼手裡有一個木海星,可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來到了婚禮現場。
最後記得風子存在的男孩淚流滿面地祝福新人,盼望他們為了那個曾經為這一天的到來默默奔走的少女,一定要幸福。風子的姐姐在夢中看到了為她送上祝福的妹妹,聽到了這樣的聲音:“新婚快樂,姐姐。請永遠永遠幸福下去。”
她感受到了妹妹的心願。所有人都忘記了那個四處送海星的女孩,卻都像她那樣,仍然記得那個在校園裡不斷奔走的身影。那是另一個風子在這個世界留下的證明,它将永遠刻在人們心中,并帶着大家的期待,直到真正的風子醒來的那一天。
*
女兒聽完後低下頭,沉默了許久。天邊最後一抹晚霞快要消失,我看不太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在想小涵的事。我把手裡的餅幹盒打開,遞給她,她猶豫一陣後,還是拿了一塊出來。
趁着這會兒,我問女兒:“你覺得風子的心意是什麼呢?”
女兒似乎沒聽見我的問題,似乎又聽見了。她沒回我,隻是從餅幹盒裡取出一塊曲奇餅幹,踮起腳遞到我嘴邊,輕輕地說:
“這個很好吃。爸爸也嘗一塊吧。”
我彎腰接下這塊餅幹。這時,我看見女兒掏出剛剛領到的手機,點開她的班級群,一筆一畫不知在編輯着什麼文字。消息發出以後,很快就收到好多回應。女兒略顯激動地回着消息,兩旁的路燈突然亮了起來,我在那一瞬看清了女兒想要給我的答案。
等一切商量得差不多後,女兒終于擡起頭,眼神中充滿期待地問我:
“爸爸,今晚我可不可以……”
“可以,爸爸現在就送你過去。”沒等女兒說完,我就牽起她的手,“你到那邊以後,順便向小涵和她的弟弟轉告我的祝福。爸爸到時候來接你。”
“那你一個人會難過嗎?”
“爸爸不是一個人喔。”
那邊結束以後,我去小區接她。女兒告訴我,小涵今天很感動,給了大家好多她做的曲奇餅幹——但她把昨晚做的第一盒餅幹單獨給了女兒。聽到這裡,我挺驚訝。
女兒說她向小涵轉述了風子的故事,并成了她在這個班的第一個朋友。小涵把餅幹給她時,說的第一句話是:“如果可以的話,就請和小涵做朋友吧。”
這時,女兒再一次把餅幹遞到我的手中。
4. 世界是美麗的,就算充滿悲傷和淚水。
女兒交到自己的朋友以後,心情比以前開朗了很多。她仍然關注着故事的後續,但每天睡覺前我給她講的是男孩和女孩朋友們的故事。女兒問我,女孩為什麼能走出孤獨的陰影呢?我沒有直接回答她,但我說,親人和朋友們給了她支撐下去的勇氣,而這種鼓勵也是雙向的。故事中的每個角色都有各自藏在心中的願望,一代又一代願望的相互支持組成了這個繁榮的小鎮。女孩是這個小鎮的象征。
我問女兒:“你還記得女孩和男孩相遇的櫻花坡道吧?”
女兒點點頭。
“如果你是故事中的女孩,某一天這條坡道上的櫻花樹都消失了的話,你會是什麼心情呢?”
“不要!”女兒趕緊搖頭,“這樣的話對她太殘忍了。”
“如果因為小鎮的發展計劃,不得不砍掉那些樹呢?”
女兒堅定地回答我:“那我就盡我所能地去阻止這項計劃。”
我微笑地揉揉女兒的頭發,表達我對她想法的支持。我說,可能在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願意像你這樣想,但在那個故事裡,确實有人這樣做了。我把智代的故事講給女兒聽。女兒貌似很崇拜這個角色,她說她在為維系“家族之間的紐帶”而奮力保護櫻花坡道的智代身上,看到了自己新交的朋友的影子。她還說,當上學生會長的智代,不僅保住了櫻花樹,而且也促成了女孩的話劇部順利建立,這樣真好。
這是女兒第一次使用“紐帶”這個詞。
我也向女兒講述琴美、藤林姐妹、有紀甯、春原兄妹、美佐枝小姐的故事,他們都是男孩和女孩的朋友,大家溫暖地守護着彼此。雖然每個人的故事中快樂與悲傷并存,但每個人都收獲了溫柔的回憶,感受到各自生命中的重要之物。這份溫柔,也許就是故事中所有有愛之人共同的紐帶吧。
*
女兒很喜歡“琴美”這個名字,我告訴她這個名字的來源:
“組成這個世界的,是許許多多眼睛看不到的小豎琴,它們每一個都演奏着獨特的音符,所有的音符合起來,就彙成了一首長長的曲子,所以世界才會如此美麗。”
這是琴美的父親,一位天才科學家面對自己女兒時的内心所感。我想,我面對小汐時,雖然寫不出這麼有詩意的文字,但内心的情感或許是一樣的吧。在講這個故事之前,如果女兒問我:“世界是美麗的嗎?”我也許會猶豫着預備她下一個問題的答案——但現在我會不假思索地給出肯定的回答,因為女兒問我這個問題本身,便已經證實了世界的美麗。
我像暗夜遙望着黎明般期待着。自從那次絕望的意外過後,我幾乎不曾回想起那些美麗的瞬間。它們就像流沙一樣,不斷流失着這個世界的實有,要将我引向某個虛妄的終結。我不願把這種虛無植入女兒的世界中,因為它就像玻璃一樣,一碰就碎。可我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夢中和這些故事相遇,他們每一個人都那麼親切,帶我從無盡的黑暗中回到女兒的身邊,帶我遊曆一個嶄新的世界。
“爸爸。”女兒晃晃她的小手,把我從思緒中拉回來,“你聽見我的問題了嗎?”
“啊,不好意思,你再問一遍吧。”
“我想問的是,既然她叫這個名字,那她拉的曲子是不是很好聽呀?”
我愣了好一陣,幾秒前還在遊離的期待,現在以這種方式落在女兒天真的眼神裡,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
“啊……或許吧。”我苦笑着回答。
空氣中停滞了幾秒。
我還是有點忍不住,補了一句:“我還以為你會問我‘世界是不是美麗的’這樣的問題呢……”
“所以世界是美麗的嗎?”女兒略顯敷衍地附和我。
“嗯,當然。”我内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
“那爸爸給我買一把琴吧。”女兒像隻小貓似的抱住我的胳膊,“我也想學一學拉琴,争取拉出琴美那樣動聽的曲子。”
我腦海裡閃過一瞬不祥的預感。正想着怎麼回答時,耳邊繼續響起女兒的聲音:
“這樣就可以将這個世界的美麗拉給爸爸聽了。”
啊,謝謝你,小汐。爸爸已經聽到了。
5. 我們的夢想,就是你能實現夢想。
女孩為文化節的演出做了很多準備,當所有人都以為進展順利時,事情卻出現了一點意外。在正式演出的前夕,女孩偶然發現了父母以前追求夢想時幸福的照片,她的母親以前是一名中學老師,而父親則熱衷于演劇事業——可他們最終都為了陪伴她,放棄了自己的夢想。一想到這場演出是由父母犧牲自己的夢想換來的,巨大的愧疚感讓女孩陷入無盡的自責之中,無法面對台下的觀衆。她當衆流下了痛苦的淚水。
台下開始響起窸窣的議論聲。
在這時,女孩的父親突然沖進會場,朝舞台大喊道:“去實現夢想吧——”
“你是傻瓜嗎?”他伸出拳頭,狠狠砸向牆壁,“孩子的夢想就是父母的夢想,就應該由你去實現啊!我們的夢想,就是你能實現夢想。我們不是放棄了夢想,而是把你的夢想當成了我們的夢想——這就是父母,這就是家人啊!從那天開始,我們就一直盼望着這一天。要是你在這裡放棄,我們會失落的——”
激動的呐喊聲響徹會場,女孩的母親,還有男孩,還有她的朋友們,全都把内心深處的遺憾與希望,全都寄托到女孩身上。女孩再次獲得了力量。
“讓我帶你去吧。這座小鎮,實現願望的地方……”
那個關于幻想世界的演出最終順利結束。女孩給了故事一個暗示着希望的結尾:女孩和機器人決定離開那個世界,前往一個更加熱鬧、繁榮的地方。他們經過了漫長的旅程,最後,唱起了歌。在夕陽的映照下,她把這個結尾獨自告訴給男孩。
“唱起了歌?”女兒略帶疑惑地望着我。
“嗯,唱起了歌。”我向女兒哼起記憶中的那段旋律。
女兒也學着哼了起來。
“這首歌叫什麼名字呢?”女兒問我。
“它的一個名字叫《團子大家族》。”
“它還有其它名字嗎?”
“嗯。”
我替女兒系好鞋帶,打開房門。在清晨第一束陽光裡,我牽起她小小的手。
*
在送女兒去學校的路上,我繼續講着男孩和女孩的故事。男孩終于幫女孩實現了夢想,也逐漸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在文化節的第二天,他向女孩表白,兩人正式開始交往。
女兒下意識地低下頭,眼神似乎有些飄忽。但很快,她又憂傷地垂下眼眸。
女孩又一次因為發高燒而病倒了。這次的病持續得太長,女孩不能滿足學校規定的出勤天數,因此還需要重讀一次高三年級。而男孩和她的許多朋友們已經畢業,她重新回到了孤獨的狀态。即便如此,男孩仍日複一日地陪伴着她,一直等到她好起來,并且關心着她在學校的生活。為了獨自掙錢養家,男孩找了一份辛苦的工作。在征求女孩父母的同意後,男孩和女孩租了一間廉價公寓,兩個人過着簡樸卻幸福的生活。
“男孩不是也對生活喪失過希望嗎?”
“經過時間的洗禮,有些東西是會慢慢改變的。為了自己心愛的人,男孩也會成長為一名真正的少年。”
女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這時我們已經走到學校門口的坡道了。
“真希望他們能一直這樣幸福下去。”女兒臨别時對我說道。
我略帶微笑地點點頭,目送她走進校園。
接下來的故事該怎麼講呢?我後怕于故事的走向與現實的回憶,在真實與虛幻之中,我正逐漸被撕裂。我不忍想象故事中的情節如果發生在現實中,我将以如何的心态面對。命運總在毫無預兆的時候愚弄着我,我逃向夢裡,但又企盼着夢的現實。
*
兩個小時後,我接到女兒班主任的電話。在電話裡,我聽到那個夢魇般的地方,那裡充滿了想要忘卻的回憶。
一切都來得猝不及防,我的世界開始破碎。
6. 人活着的意義,到底還是在家族和所愛的人那裡吧。
我不記得我是怎樣放下電話沖出辦公室的。我隻記得當時在公司樓下久久打不到車,我像是一個被世界抛棄的人,奔跑在通往醫院的路上。明明已經是春天,觸目所及全是灰色的片段。我不在乎路上的行人如何驚恐地躲避這頭飛馳的怪物,就像看到從動物園的牢籠中失控逃出的野獸。我隻怕死神的獵網在背後愈逼愈近。
等我滿頭大汗地趕到醫院時,女兒那新來的班主任急匆匆地走下台階,慌亂得差點撲倒在地。她帶着哭腔告訴我女兒還在搶救室裡搶救,一邊領我過去,語無倫次地複述着女兒上午在課堂上突然暈倒的經過。
我很想聽清楚她說的每一個字,但我腦海裡隻是一片空白。
奔到亮着紅燈的搶救室門口,那段痛苦的記憶再次湧到眼前。六年前的那場意外,決定了無數幸福的坍縮——當後來我抱着什麼都不知道的小汐無助地站在這扇空蕩蕩的門前時,心裡想的卻是六年後的今天。我無法想象妻子突然暈倒的瞬間是什麼樣子,但那個可怕的念頭卻為今天的到來勾勒出它的輪廓,直到從塵封的記憶中猝然醒來。
如果命運是這樣注定的,那我還能怎麼辦?
我癱坐在搶救室外的長椅上,幾近絕望地掩面欲哭。我想起那個早上還安安靜靜聽我講故事的小汐,想起為她系好鞋帶時擡頭打在她臉上的光,想起她為一個幸福的結局久久期待的眼神,我想起了這一切。這一切閃爍在紅色的光影中,模糊了我的視線。
一個聲音反複告訴我,我曾是一個失敗的兒子,失敗的丈夫。
現在我要成為一個失敗的父親嗎?
嶽父嶽母也在女兒的緊急聯系人名單上,所以當他們匆匆趕來時,我并不覺得意外。我甚至沒有力氣站起來和他們說話。一切由女兒的班主任向他們解釋。兩位老人似乎在來的路上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聽完經過後的反應要比我克制得多。他們攜手走過幾十年風雨,一朝失去曾經多麼深愛的女兒,今天又是心愛的小外孫女,哪怕他們不說,想必也是對我無比失望吧。
嶽父遞給我一支煙,我苦笑着擺擺手。他坐到我旁邊,什麼也不說,隻是點燃煙默默抽着。我沒臉望過去,即使知道無用,我仍在心中思考着謝罪的語句。
“這些年辛苦你了。”他突然這樣說。
至少在這一瞬,我無意識地把自己代入到了那個故事之中。我不禁嘲笑自己,這樣廢物的我有什麼臉面能與主人公相提并論?當母親受到家暴時,我沒有鼓起勇氣擋在那個男人的鐵拳前,當我在校園的櫻花樹下第一次遇到妻子時,我也已經失去了介入她傷痕累累的過去的機會——甚至在她臨走的那一刻,我還在飛奔回來的高鐵上失魂落魄,以一個三十歲男人的幼稚在安靜的車廂裡抱頭痛哭。
在那個甚至比我更愛她的男人面前,我有什麼資格承受這句話?
“人活着的意義,到底還是在家族和所愛的人那裡吧。”嶽父見我不回答,繼續點了一根煙,“小芷走了以後,我和她媽媽都以為自己沒什麼必要活着了。但你不一樣,你還有小汐。”
“可小汐我也沒能照顧好她……”我擡起頭,聲音低得發顫。
“隻要祈禱願望就一定會實現什麼的是不可能的。然而,隻要拼命去想辦法,盡力拼到最後一刻,結局或許就不會那麼糟糕。——你已經很努力了。”
“但為什麼還是……”我哽咽着說不下去。
嶽父撚滅煙,正色道:“你要記住你不是一個人,我們是一家人。以一個人的方式活下去,能得到什麼呢?人和人是相連的,愛也是相連的,即使人不在這裡,但我們從不感到孤獨——這就是活着的意義。”
我不敢再低沉下去,因為我從嶽父的聲音中已經感受到他極力抑制的悲傷。我為自己的擅自絕望感到羞愧。我曾經想過,妻子去了另一個世界後,會感到孤獨嗎?我一直在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現在才發現妻子也許從來沒有離開這個世界。
是我離開了她。
7. 不知何時,已經完成使命了嗎?
醫生從死神手中搶回了小汐。不知為何,當聽到這一消息時,我反而發自内心地感謝命運——即使它分明奪走了我另一個心愛的人。疲憊的醫生說,女兒的病是遺傳的,從發作到惡化非常迅速,這次能救回來算是一個奇迹。考慮到目前的醫療條件和病人的承受能力,以後隻能保守治療,至于會不會再次複發,還是一個未知數。
果然是這樣。前一秒感謝命運的我,又開始憎惡起命運了。
嶽父拍拍我的肩,表示以後的事以後再想。女兒被轉入重症監護室,家屬暫時不能去探望。而嶽母終于意識到臉頰上的眼淚,找我要了一張紙巾。
我向公司請了幾天假,直到女兒從重症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這時她已經恢複了一些精神,可以和我說話了。這是女兒第一次住院,可以看出來她并不喜歡這裡,但每次我進來時,她總是試圖笑着迎接我。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我不是第一次來這兒呢。”女兒笑着說。
我愣了愣,但很快摒棄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安慰道:“你小時候發過幾次燒,來過這個醫院輸液。但這是你第一次住院。”
“好吧。”女兒接受了我的解釋,“爸爸也坐會兒吧。外公外婆剛剛回去。”
我坐下後,女兒故作神秘地挪過身子,湊到我旁邊半開玩笑地問:“我暈過去的時候,爸爸肯定很着急吧?”
“那當然啊,你差點把你爸吓走。”
女兒撲哧一笑,“其實呀,那不是什麼大事。我就是不想上課,就‘撲通’一聲趴到桌子上睡覺,結果所有人都以為我暈過去了。後來在救護車上,我想大家都很着急,就不好意思睜開眼。誰知道我被推到一個很亮的房間,他們在我身上用各種儀器,反而讓我睡不着了……”
我聽完女兒的“坦白”,笑着揉揉她的頭,把她扶回原位。女兒見我露出了笑容,便纏着要我接着講上次的故事。我本來猶豫着最好不要講,但女兒興趣高漲,我知道不講是出去不了了。
該怎麼講呢?
*
為了支撐這個家,少年每天拼命工作,一點一點儲存着積蓄。少女則繼續上學,晚上為少年準備好可口的飯菜,兩人在飯桌上分享着一天的點滴。少年工作雖然辛苦,但有前輩的耐心指導,還有上司和同事們的關懷,所以進步得非常快。後來他被人欣賞,得到了一個很好的升職機會。可就在這時,少年的家裡出事了。
女兒有點緊張起來。
我不是說過少年以前對生活失望過嗎?他曾經是一個自甘堕落的不良少年,而導緻他變成這樣的一個很大原因就是他和他父親的不和。少年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本來該與父親相依為命的他,卻看不慣每天借酒澆愁漸漸頹廢的父親,所以和父親多次爆發争吵。少年很喜歡打籃球,可是有一次和父親打架時受傷,導緻右手擡不起來,隻好放棄了唯一的愛好。從此兩人的關系越來越差。
“真的是這樣嗎?”女兒皺着眉頭問我。
我點點頭。女兒卻懷疑道:“這個人從小就失去了媽媽,那他是怎麼長大的呢?就像我一樣,媽媽不在身邊,如果沒有爸爸,我一個人肯定長不大的。如果是我,我就不可能跟爸爸打架。”
“可人家是男孩子……”
“男孩子也不行。”女兒執拗地說。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所以就繼續講下去。少年與父親的矛盾成了他内心深處不敢觸碰的傷痕,所以後來他才從家裡搬出去,住進了少女家中。後來他自己租房子住,也有了奮鬥的動力,似乎生活裡的一切都漸漸從父親的陰影中逃出——可就在這時,少年的父親因為販賣違禁品被抓,消息傳開後牽連到少年,導緻他失去了寶貴的升職機會。父親再次連累了少年的人生。
女兒似乎聽着很心疼。我正想講後面的事,沒想到她心疼的卻是另一個人:
“那個叔叔為什麼要賣違禁物品?”
“這個爸爸也不太清楚诶,故事裡應該沒有交代。”
“為什麼他要走到這一步?”女兒有些難過地問道:“為什麼他不能好好工作?他把兒子養大,肯定受了不少苦吧。他會不會因此丢了工作?——因為爸爸也為了照顧我,向單位請了好多次假呢。——他會不會借了很多錢?兒子把他一個人丢在家裡,他一定很孤獨吧。他如果沒有錢,又沒有工作,除了做違法的事,還能怎麼辦呢?”
女兒說出這番話讓我震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腦袋,以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我當然為女兒關心這位父親而感動,但還沒講到最後,女兒就已經猜到那些隐秘的部分,這更讓我心酸。——她本來可以不用這樣想的。
我抑制住淚水溢上來的沖動,轉過頭沉默了幾秒。
但這時,病房外傳來一聲低低的敲門聲。
我擡頭望去,門口的玻璃閃過一個人的半邊身子,但很快又躲在了視野之外。
8. 真正重要的東西,永遠都是非常簡單的。
是不是敲錯門了?我想。但女兒執意讓我去看看。
我出去以後,外面并沒有人。在門口張望一陣後,我看到一個佝偻着背正朝樓梯口匆匆離去的背影。我追過去,叫住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可他似乎沒有聽見。
我隻好沖過去搭住他的肩膀,想要攔停他。可就當走到他面前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那個人嗎?他已經這麼老了麼?
自從他突然消失以後,我已經有十多年沒見過他了,也根本不想見他。我以為時間可以抹平一切記憶,沒想到再次相遇時,我竟能一眼認出他來。我為自己擁有這種荒唐的能力感到可笑。
“是你嗎?”我問。
“不不,你認錯人了。”他匆忙想離開,但一開口就暴露了身份。
我在樓梯口攔住他,直接問他是怎麼找到這兒的,而不是問他這些年都幹了什麼。相比于他那些破事,我更擔心他是怎麼知道我女兒的事,又對小汐懷着怎樣的不軌。那些哭泣與碎裂聲交織的夜晚,仿佛被人刻意在極端的寒冷中冰凍了二十年,就像顆定時炸彈一樣,總想在某刻複活如初。
我懼怕着這些忘卻不掉的回憶。
猶豫了很久,他才終于開口道:“自從那天你沒去接孩子以來,我就再也沒看見她的身影。我去學校到處打聽,才終于聽說了那件事,所以想過來偷偷看一眼。”
一股怒火直往我頭上冒。他一直在跟蹤我和小汐嗎?他消失了這麼久,這個時候知道自己有一個孫女了?過來看她?誰知道你安的什麼心!當初母親被你打進醫院,結果你說消失就消失,後來她盼你盼到精神失常你也不回來,這個時候回來幹什麼?你喝醉了連自己的親孫女也不放過嗎?
我很想就在樓梯裡揍他一頓,哪怕在血緣意義上他是我的父親。
無休止的酗酒和打人,剝奪了他作為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資格。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抹去他曾犯下的惡,他徹底毀了一個深深愛着他的女人。他是她從中學時代至今唯一愛過的人,他們之間那些已成碎片的過往,反而永久地嵌在母親心裡,成為任憑他掄下多少拳頭都不願與之離婚的理由。每次酒醒後他總會跪在母親面前,承諾永不再犯。他揮霍着這份永不透支的愛,直到把她送到重症監護室,并且徹底丢掉那份可憐的工作。
可他告訴我他戒酒了。從他消失的第一天開始,滴酒未沾。
他不知道該怎樣和我道歉,我不需要他的道歉。但他說這些年的事他都知道,隻是以另一個身份。最初消失時,他的确下定決心痛改前非,隻身去了北京,準備重新闖出一番事業——但他不幸慘敗。那是個傳銷組織。他那僅有的一點投資,被他最信賴的合夥人卷走,他在那個出租屋裡寫下了遺書。
他在絕望前偷偷去療養院看到了精神失常的母親,那時她正在院子裡一頁一頁翻着全是他們合照的相冊,嘴裡念念有詞。他最後放棄了尋死。
他不得不買了一個假身份證,以另一個名字去拉貨、送餐、刷碗。他甚至還買過幾本成人自考本科的輔導書。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苟活着是為了什麼,但他活到了現在。他的債款至今仍未還完,但他慶幸自己已換了個身份,不用連累到我和小汐。在每天放學到我趕到學校的那段時間,他總混在那群來接孩子的家長裡面,我居然一次也沒發現。
他說他從那天以來從沒打過人,除了有一次他看到三個男生在捉弄小汐,他把其中兩個打掉了四顆牙,另一個打斷了腿。
女兒從來沒和我提過這件事。
我不太想接受他這套說辭,但他那驚人的衰老速度又讓我心生一種可恥的憐憫。也許女兒不是在批評故事裡的主人公,而是在批評我。她或許永遠不會知道她那個可憐又可恨的爺爺的一生,但她知道我一定有個父親,就像她有我一樣。
這是她的邏輯。她認為重要的東西,永遠都是非常簡單的。
我沒有故事中那個少年的運氣,即使他曾認為攤上個那樣的父親已算倒黴。他的父親以他特有的方式愛着他的家人,而我感受到的隻有傷害與背叛。當一個傷害你的人以一種完全相反的面貌回到你身邊時,你會原諒他麼?
我不會。但我最後允許他在女兒康複以後,以适當的方式去探望她。
人總是那麼矛盾,尤其是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
9. 一個小小的契機,就能讓未來發生未知的改變。
我回到病房後,女兒問我怎麼出去了那麼久。我撒謊說是碰見了一個很久沒見的熟人,所以聊了一會,女兒沒有再追問。她把目光投向窗外,樓前的空地上正好栽着幾株櫻花樹,枝上剛抽出新芽,那是入春的信号。
“等你身體再好一點,爸爸帶你出去轉轉。”
女兒聽話地“嗯”了一聲,望着外邊感慨道:“故事中的男孩和女孩,就是在這樣的季節裡相遇的吧。”
“對,這是開學的日子。”
“爸爸和媽媽也是在這樣的場景裡認識的嗎?”女兒突然這麼問我。
我沉默着,沒有立刻回答女兒的問題,目光停在風中搖曳的樹枝上。我和妻子當初也在櫻花樹下相遇,但那已是大學時代。我沒能參與她過往的人生,她将她那最純潔的思念都留在不安的中學階段,相比于她那寄予無數光芒的初戀,我更像一個路人。
對,我隻是一個路人。我愛小芷,但有些花隻開在岸邊。
“爸爸在校園的櫻花樹下偶然遇見了媽媽,但爸爸沒有故事裡那個男孩的運氣。爸爸當時是學校攝影社的成員,去參加活動的路上遇見了媽媽。那時她穿着白色的連衣裙,正坐在樹下等人。那棵櫻花樹後面有幾個淘氣的孩子,他們把樹上的花瓣搖落,櫻花雨就這樣紛紛揚揚灑在媽媽身上,但她還是那樣安靜地坐着。爸爸當時什麼也沒想就舉起相機拍下了這一瞬間,然後就被你媽媽看到了。”
“所以媽媽就來搭話了?”女兒期待地問我。
“對,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苦笑着往下說:“媽媽過來搭話,本來是想讓我删掉這張照片的。因為她怕他男朋友不高興。爸爸當時有些尴尬,但媽媽看到以後又說,可以先交換一個聯系方式,讓我發給她以後再删掉——因為她很喜歡這張照片。于是爸爸和媽媽就認識了。”
女兒忍住笑說:“居然還能這樣認識。爸,你真是夠慘的了。”
是啊。故事裡那些美好的橋段,放在現實中多半是不存在的,但我們又會覺得很真實。我們期待着另一些可能,即使知道那是妄想。比如我會期盼在初中就和妻子相遇,趕在那個人之前。抑或期盼着我沒有經過那條小徑,而由她喜歡的人拍到那一瞬間。
但在這個世界上這些都沒有發生。她在櫻花樹下等了那個人一天。而我轉頭就忘了那個約定,直到一周以後才想起——那時她已經和那個人分手,分手的原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後來我常常看見她獨自坐在那棵櫻花樹下,直到春天的逝去。
*
女兒不太懂我的解釋。她以為爸爸和媽媽最終能走到一起,成為一家人,我們就應該是幸福的。我告訴她,這個世界的幸福實在太少,我們常常在妄想中失去幸福,但妄想本身并沒有錯。于是她問我:
“爸爸以前說媽媽不在這裡,那我可以妄想一下她在哪裡嗎?”
我點點頭。女兒咬着手指,想了很久。
“媽媽其實就在‘這裡’,隻是我們都沒看見而已。就像我始終相信我們這個世界也有那些看不見的‘光’一樣,雖然看不見,但不代表它不存在。隻要堅信這一點,我相信無論任何情況下,爸爸和那個男孩一樣,都是幸福的。”
我還沒講到故事中最悲傷的部分,可女兒似乎已經猜到了什麼。不如說,她自己“妄想”了故事的走向。少年向少女求婚,兩人相互扶持着走下去,然後少女畢業,兩人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一家三口從此幸福地生活下去。故事的結局就是這樣的,不是嗎?
我差點就要這樣講下去了。
何曾想到,女兒以這種方式抹去了自己的名字。我這才意識到,究竟是我在向她講故事,還是她在引導我講到這裡呢?我不能陷入自我麻醉的陷阱裡,即使我知道那是女兒的好心。當以妄想的方式卸下沉重時,我們反而在遠離自己所愛的人。
妄想本身并沒有錯,但多少人曾以它為借口行着逃避之實?我們在“妄想”中獲得一種幸福,又在現實中失去另一種幸福。我們進行這種冒險時,就該知道“卸下沉重”的代價。我分明地記得,這個故事并不是一個卸下沉重的故事。相反,它向我們揭示了擔負沉重的力量。——女兒在替我擔負這份沉重。
我決定等女兒好些以後,認真向她講完整個故事。
10. 能哭的地方,隻有廁所和爸爸的懷裡。
少年失去了升職的機會後,在少女的安慰下,兩人決定相互扶持着走下去。少年鼓起勇氣向少女求婚,并以一場棒球對決的勝利得到了少女父母的同意。少年和少女終于成了夫妻。少女也出去找工作,她變得比以前更加堅強。但小鎮卻在一天天變化着。
少女有了身孕,這對全家人來說都是一個好消息。她打算在家裡把孩子生下來,讓孩子的父親為它洗第一把澡。但在孩子即将出生時,少女再一次病倒了。
少女的父親将女兒當初被小鎮拯救的秘密告訴給少年,那片充滿生機的樹林如今被機器推倒,原地興建了一家醫院。他憂懼着女兒與小鎮的命運之間冥冥的聯系。終于在一個大雪之日,少女迎來了早産,她虛弱的身軀反複承受着劇痛的折磨,好幾次失去了意識。少年一直緊張地陪在少女身邊,直到他們女兒的誕生。為了這一刻,少女拼盡了全力,可最後還是在少年懷裡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女兒好幾次想要打斷我的話,但我都沒給她機會。聽到這裡時,她終于浮現出悲傷的神情,保持一種令人心疼的沉默。她在想什麼呢?她會想到自己母親身上嗎?或是預料到故事終将這樣發展,不忍再聽下去嗎?
少女的去世給了少年巨大的打擊,他重新過上堕落的生活,将女兒推給嶽父嶽母撫養。五年後,當他再一次見到自己女兒時,卻并不知道該如何與她相處。嶽父嶽母為他們創造單獨相處的機會,兩人之間的堅冰開始漸漸被打破。後來少年帶女兒出去旅行,為她買了第一個禮物,那是一個機器人玩具。女兒非常珍惜它。
“機器人!”女兒似乎意識到什麼,驚呼起來。
可是當少年帶女兒到油菜花田裡玩時,女兒卻不小心丢失了那個玩具,十分沮喪地四處尋找。少年在這裡遇到了自己的祖母,祖母向他講述父親當年獨自撫養他的艱辛,這時他才真正覺醒了自己身上的責任。少年終于決定獨自面對女兒,女兒也放下了對這些年一直缺乏父愛的忍耐,撲到父親懷裡放聲痛哭。
我時刻注意着女兒的表情。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打轉,但她就是不讓它流下來。我想做些什麼,哪怕抽出一張紙巾,後來我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
少年把女兒視作自己一生守護的存在,和她開始了溫馨的生活。他也與父親和解,為女兒介紹新的朋友——對了,就是醒來後的風子,兩人經常在一起玩耍。但好景不長,一天女兒突然因為發燒而暈倒,症狀和她母親當年一模一樣。
——我為什麼要講到這裡呢?我忽然沉默了。
女兒在等我繼續講下去,但我無論如何也不忍開口了。即使早就做好了全部告訴她的準備,可我實在不想讓它變為現實的谶言。即使小汐已經猜到結局,但如果我不講下去,我和主人公還是擁有着幸福。即使心裡知道這份幸福如風一般随時可能流逝,但我們總想把耳朵堵住,不願聽到内心的掙紮。
我們做着徒勞的抵抗。
“所以他最後也失去了他的女兒,對嗎?”女兒主動開口問道。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許久,我擡起頭,問她:“你希望結局是怎樣的呢?”
“我希望結局是幸福的。”
“即使已經發展到這樣了嗎?”
“即使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那也不是他的錯。如果我是那個女兒,我一定會告訴我的爸爸,謝謝你和媽媽讓我看到這個美麗的世界,請不要為我難過。”
不知為何,我想起了那些獨自落淚的夜晚。如果我能回到那個時候,我一定告訴自己,珍惜當下的每一刻,因為世界總在向你展現它的美麗,而我們卻不斷朝黑暗奔波。我們不必忌恨命運的無情,因為時間要分給那些需要我們去盡快珍惜的人。當他們離我們而去時,我們也在被他們珍惜着。我們沒時間去詛咒世界,我們至少要珍惜自己——因為愛着我們的人需要一個永恒的寄托之處。
何況小汐還在我的身邊。
*
我用最簡潔的語言,把故事中女兒的離去和她與幻想世界的融合講給女兒。少年在現實中為人們帶去幸福,這些幸福使小鎮不再衰落,重新以愛為連結,獲得了新的生機。少年集齊了所需的“光”後,奇迹終于發生:曾經因小鎮衰敗而失去生命的少女,在分娩時避免了意外發生,他們的女兒也來到這個世界上,一家人終于可以幸福團聚。
我問女兒:“你覺得這個結局出乎你的意料嗎?”
女兒搖搖頭,告訴我:“我一直相信着這個結局。”
“你覺得在我們的世界,會有這種奇迹發生嗎?”
“如果爸爸相信這個世界也有一種看不見的‘光’的話,”女兒以一種非常堅定的語氣回答我,“那就不用盼望這種奇迹。”
“為什麼?”
“因為‘光’會讓我們幸福。”
我眼前無盡的陰影開始裂為兩半。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到女兒的病床上,投射出一道明亮的緞帶。窗外的櫻花開了嗎?春天或許已經到了吧?我起身拉開窗簾,在無數金色的暖流将我融合的瞬間,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穿越絕望的虛無。
在夢的邊緣,一個聲音正将我召回真正屬于我的地方。
11. 即便分開,羁絆仍然是存在的,這就是所謂的家人。
“你醒啦?”
我揉揉被陽光刺痛的雙眼,吃力地從趴着的地方直起身子。我耳畔回響着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總覺得自己與這個聲音經曆了漫長漫長的分别。當我睜開眼時,妻子的面容映現在我的面前。不知為何,淚水突然從眼眶裡止不住地流淌出來。
妻子顯然是被吓壞了,連忙從包裡扯出紙巾。
我這是在做夢,還是從夢中醒來了?或許這個問題對于現在的我來說,已經變得不太重要。我回望四周,這是在女兒的病房裡,我們好像剛把她從家裡送到醫院。
我顧不得妻子遞過來的紙巾,失神似的沖到女兒面前。女兒睡得正熟,妻子趕緊把我拉回來,作出一個“噓”的手勢。
夢中的記憶漸漸複蘇,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妻子把我拉到病房外,低聲告訴我:“醫生剛給她檢查過,一切正常,燒也退了。小汐得的是普通肺炎,大夫說住兩天院就好了。”
我有些難以置信地聽着,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
“那你六年前被送醫院那回,也是因為這個肺炎嗎?”
妻子不解地看着我,“你在說什麼?那次不是因為我連續幾天加班,最後撐不住才暈過去的嗎?而且是你送我到醫院的。我隻不過是輸了一點葡萄糖,你忘了?”
“哦哦。”我為自己的精神錯亂感到尴尬。現在的我,正是另一個我夢寐以求的那個樣子,妻子和女兒都平安地陪在我身邊,我生活在一個幸福的世界。
那我為什麼會做一個這麼絕望的夢呢?
我希望從夢中的我的精神世界中尋找一點線索,可在這短短的幾分鐘裡,終歸還是徒勞。我隻知道我在夢中極力尋找着某樣東西,而那又是必須跨過絕望的深淵才可抵達之物。我突然懷念起那個讓我無數次流淚的故事。
“對了,小汐以前問過你她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嗎?”我問妻子。
妻子搖搖頭,表示現在向女兒解釋為時過早。我們以前約定好,等小汐再長幾歲,便陪她一起重溫那部動畫,作為我們關于她名字的“解釋”。但我想,也許在今天以前,我自己都還沒完全領悟那個名字的真谛吧。
我透過窗看見女兒醒了,連忙和妻子趕回房間裡。
女兒一邊打着哈欠,一邊說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但夢的具體内容記不太清了,隻記得自己也躺在醫院的床上,旁邊隻有爸爸一個人。這時她望了妻子一眼,又繼續說,在夢裡的爸爸并不快樂,但她想盡各種辦法想讓我開心一些,于是讓我講一個擁有幸福結局的故事。在夢的最後,爸爸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而她自己也以某種方式向一個重要的人傳達了她想說的話。
孩子的母親靜靜地聽着,但從她的表情來看,多半是沒聽懂。
我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把妻子攬在懷中,微笑地注視着女兒。
*
女兒出院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我們問她有什麼願望。女兒很費心思地想了想,最後卻說她的願望是實現夢中的自己的願望。好,那夢中的你許了什麼願望呢?女兒十分抽象地解釋道:
“我記得夢中的我用了一種奇怪的方式,想要向我傳達一些話,可惜她想告訴我的我已經忘記了。不過我想以同樣的方式給她寫一封回信。雖然我知道自己什麼也沒做,但我總有一種感覺,好像自己已經實現了她的願望似的。”
妻子問道:“那是一種什麼方式呢?”
女兒伸出手,指着窗外的櫻花樹,“首先我們要去爸爸媽媽第一次見面的地方,然後在那裡放飛一個氣球。”
女兒的話音一落,我和妻子面面相觑:我們告訴過她以前的事嗎?
不過女兒似乎對這一點非常肯定。
莫非是嶽父嶽母告訴她的?還是哪天我和妻子說話時她不小心聽見的?想到這裡,我突然發現自己并沒有和妻子聊過那一幕,我們似乎都在極力避免提及。想想也還是挺奇妙的。于是我鼓起勇氣把當年的事講給女兒聽,就當是逗她開心。
沒想到妻子聽完以後不高興了。她當着女兒的面質問我:
“你是不是覺得因為你不是我的初戀,所以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你?”
啊,怎麼說呢?我的臉頓時紅到脖子根。——我為什麼要作死提這個事呢?
“當然不是這樣的。你先聽我解釋……”
話剛說到一半,門口傳來兩聲敲門聲。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沖了過去。
12. 無論今後遇到什麼事情,請不要後悔與我相遇。
我飛快地開了門,迎面而來的是女兒的閨蜜小涵和她的母親,還有一隻,氫氣球?!
“我們來看看小汐,給她帶了一點她喜歡吃的餅幹。”小涵的母親笑着向我解釋道:“來的路上正好看到一個賣氣球的小攤,小涵發現了這個形狀的氣球,非要買下來當作給小汐的生日禮物,還說小汐一定會很喜歡。”
小涵躲在母親背後,臉上一臉的不服氣,似乎在說: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了!
我把客人們請到裡面,向妻子和女兒轉達她們的來意。妻子一看小涵手裡的氣球,不禁與我相視一笑。小涵走到床前,鄭重地把手裡的禮物轉交給小汐。
“謝謝你送的星星,我很喜歡。”小汐甜甜地回應道。
小涵臉上湧現出一股奇怪的表情。我連忙在一旁救場道:“這應該是隻海星吧。”
“對呀,謝謝小涵送的海星氣球。”妻子溫柔地握住小涵的小手。
小涵的母親頗有些驚訝地望着我們。女兒在這時笑着改口重新說道:“謝謝你送的海星,我很喜歡。”
小涵臉上湧現出另一種奇怪的表情,似乎是在陶醉。
*
女兒生日那天正好是一個暖和的周日,我和妻子帶她去我們曾經讀書的大學校園。當年那株櫻花樹還挺立在教學樓前,樹冠似乎比十年前更加茂密。粉白交織的花瓣點綴在枝頭,微風時時拂過,便輕盈地飄零在地。校園裡行人不多,樓前的草地上仍有一群小孩在嬉戲,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早上。
“好久沒有回到這裡了呢。”牽着女兒小手的妻子感慨道。
在那個她曾經常坐着的地方前,我下意識地自嘲一句:“那時你總坐在這裡,默默等着那個人,結果最後等來的卻是我。”
妻子立刻反駁道:“在女兒面前虧你說得出來這種話!”
我傻傻地愣在原地。是啊,如果那個人不是我的話,怎麼會有今天呢?
面對我的懷舊,女兒倒表現得很淡定。她把手裡的海星氣球遞給我,打開她的小書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信封。我幫她把氣球線纏在信封上。
“感覺一切都好不容易呀。”女兒一邊弄一邊自言自語,“爸爸偶然在這裡遇見媽媽,媽媽又偶然等來了爸爸。我能出現在這裡,真是一個奇迹。”
我和孩子她媽對視一眼,同時憋住了笑。
“好啦。”我把纏好的氣球遞給女兒。
女兒走到櫻花樹旁,面對着湛藍的天空,閉上眼虔誠地祈禱着什麼。她要對夢中的自己說些什麼呢?女兒沒有告訴我信的内容,但我想這份心願一定能傳遞過去。
而後,她睜開眼,伸手放飛了那個帶着回音的氣球。
氣球打着旋緩慢上升,似乎不願意離開我們似的,便乘着風改變了行進方向,最後挂在了櫻花樹上。女兒驚異地跑到樹下,那封信就這樣懸在空中,讓她有些沮喪。
這下怎麼辦呢?我四處張望,看到不遠處的一幢新樓正在裝修。我趕緊跑過去,以最快的速度借了一個腳手架回來,把它放在櫻花樹下。
“小心點。”我上去的時候,妻子叮囑道。
當我拾級而上時,卻發現自己伸手并不能夠到那個氣球。我正想下去調節一下腳手架的位置,卻發現那幾個在一旁玩耍的孩子紛紛跑了過來。他們仰望着半空中的氣球,互相交換一下眼神,便一齊跑到樹的背後,把這棵樹搖了起來。
我呆滞在腳手架上,熟悉的場景再一次在我眼前浮現。
漫天的櫻花花瓣紛紛揚揚地灑在空中,随着春日的暖風,飄散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這溫柔的雨幕中,伫立着我的妻子和女兒,一如十年前那個晶瑩剔透的夢。
在這一刻,我确信自己找到了在夢中極力尋找的東西。
“快看,氣球!”女兒突然伸出手指向空中。
我轉頭望去,海星氣球已經脫離了樹枝的束縛,攜着我們的思念飄向遠方。
小小的信封在光芒中随風搖曳,一定能毫無保留地抵達吧。
——E.N.D——
作者:簡亦(若需轉載,請注明出處)
後記:
這是我看完《Clannad》以後,結合自己和周圍一些朋友的經曆,用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寫出的文字。我想,自己那些遊離于感動與筆端之間的思考,大抵已經融入這篇小說了吧。其實說它是小說也好,觀後感也罷,都隻是一個名稱而已。我們總在現實與虛幻之間徘徊。
很多時候,藝術真實和現實真實未必一緻,但優秀的作品總能引起我們的沉思。誠如一部《Clannad》,我們當然可以從不同角度去解讀,但我想“人生”應該是它永恒的主題。“人生”這個詞多麼龐大,這篇文字也隻不過是從“此岸世界”中選取了一種常見的人生模式。但我所努力的,是以這種方式将“此岸的現實”和“彼岸的故事”相溝通——我們在悲傷中也可以相信世界的美麗。
我相信,現實與童話之間,兩個世界的思念,一定能如結尾那樣互相抵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