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前後,清華大學公開征集校歌,汪鸾翔先生應征的歌詞,經校内外名人評審入選。電影名“無問西東”就出自第三段歌詞:
器識為先,文藝其從,立德立言,無問西東。孰紹介是,吾校之功,同仁一視,泱泱大風。水木清華衆秀鐘,水木清華衆秀鐘。萬悃如一矢以忠,赫赫吾校名無窮。無窮,無窮,赫赫吾校名無窮!
汪先生在他的《清華中文校歌之真義》文章裡記述了每段歌詞的含義,對于第三段,他說:
此首再将東西文化贊歎一番。地有東西之分,文有豎橫之别,然而好美、惡醜、好善惡惡,人之心理,大略相同。由此可見衆生之本性同一,所不同者,風俗習慣上之差别耳。本性既同一,則彼此之文化,皆易交換灌輸。而況乎文與行交修,德與言并重,東聖西聖,固有若合符節者哉?吾人一旦觀其會通,且身負介紹之任,其有無窮之樂也。歌聲至此,已覺要義搜盡,無可再說,隻可用頌禱之詞收束之。
可見,歌詞的“無問西東”應該理解成“無論是西學還是東學”,或者理解成“不要囿于東西之辯”,追求立德立言是古今中外貫通的價值導向。汪先生希望校歌要強調東西學并重齊舉的研究态度:
我國閉關之時,隻用固有文化,已足自治;海通以後,外來文化,有勝我者,亦不能不并蓄兼采共爐而冶之。故僅守固有文化,而拒絕外來文化者固非;而崇拜外來文化,以毀滅固有文化者,更無有是處也。本校之最大責任與目的,即是為本國及世界作此一件大事。而本校歌之‚元素‛,亦即為此大事,略示雛形。然則是歌含有深微之意,非尋常粗淺之歌所能比也。
電影化用歌詞,将“無問西東”用作電影名,似乎呼應了電影中“清華”這一元素,但對于這四個字的理解,南轅北轍。看過電影的觀衆都很清楚,電影主創者把“無問西東”理解為“不要去顧及世俗的評議”,并且導演似乎生怕觀衆不理解,反複把電影的主題通過劇中台詞明白地給出:
“ 如果提前了解了你所要面對的人生,你是否還會有勇氣前來?”
“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做什麼、和誰在一起,有一種,從心靈深處滿溢出來的不懊悔、也不羞恥的平和、與喜悅”。
“這個時代缺的不是完美的人,缺的是從心裡給出的真心、正義、無畏和同情”。
“看到和聽到的,經常會令你們沮喪,世俗是這樣強大,強大到生不出改變它們的念頭來。可是如果有機會提前了解了你們的人生,知道青春也不過隻有這些日子,不知你們是否還會在意那些世俗希望你們在意的事情,比如占有多少,才更榮耀,擁有什麼,才能被愛。等你們長大,你們會因綠芽冒出土地而喜悅,會對初升的朝陽歡呼跳躍,也會給别人善意和溫暖。但是卻會在贊美别的生命的同時,常常、甚至永遠地忘了自己的珍貴。願你在被打擊時,記起你的珍貴,抵抗惡意;願你在迷茫時,堅信你的珍貴,愛你所愛,行你所行,聽從你心,無問西東。”
我當然可以理解導演的用心,她必須要用更貼近當今年輕人的個人道德價值觀取代集體主義、愛國主義作為電影的主題,前者細微所以親切,後者宏大所以疏離。而且,倘若要把四代人近百年的故事用一條線貫穿,訴諸于個人情懷顯然是比訴諸愛國主義更符合現代人的心裡感知,也能更多地吸引目标觀影人群。比如,在影片中陳鵬決定投身兩彈工程的部分原因就是誤以為自己的傾慕對象王敏佳心有他屬。這種男女戀愛心理是當代城市青年更能引發共鳴的。
正因為對原歌詞南轅北轍地理解,主創就必須面臨一個關于電影要傳達的核心主題的問題,無問西東,那麼問什麼呢?影片所說的“真心”究竟從何而來?心靈雞湯式的follow your heart依然不能解答廣大青年的困惑。
的确,我們關于“真”有太多的挂懷,“恪守本真”四個字,無論是來自儒家的個人道德修養完善,還是符合現代文明的社會主義價值觀,都言之成理,但不可回避的是,這個“真”一定有源頭,它肯定不是來自弱肉強食的動物性,也不是空中樓閣式的說教,“本真”需要每個年輕人的自我探索。
可惜的是,電影隻在吳嶺瀾這個段落中表現了吳尋找本真的探索和迷茫過程,而對于其它三個人物,答案早就寫好了,沈光耀在家族寄望和國家需求中選擇後者,陳鵬選擇救出王敏佳,張果果選擇繼續幫助貧困家庭,電影對此并未表現出人物做出選擇前的艱難和探索,觀衆也沒有和電影人物共同體驗艱難選擇的情感曆程。
正因為如此,電影的煽情固然能夠騙得觀衆的眼淚,卻并不能帶給觀衆真正的思考,空洞的說教也隻是掩蓋情節的偷懶。是,沈光耀、陳鵬兩部分是拍得最好的兩段,但也僅僅停留在把故事講清楚的水平,它們的閃光處不是因為電影情節,而是因為現實本來就足夠令人感動。電影的彩蛋就是讓一系列民國風流人物有了名字,但觀衆不是因為電影感動,而是因為真實曆史那些人物本來就如此閃耀。
總結來說,電影《無問西東》帶給觀衆的“感動”并非來自電影本身,這就是它的失敗之處。
影評人楊時旸就在他的影評中說:
從技術層面來講,《無問西東》的問題似乎更多,比如故作暖融融的大面積鋪排的配樂;比如貫穿始終的,很多時候與故事并不太搭的充滿奇異恩典的唱詞;比如,那個落後閉塞的村落中連普通話都不會說的村民,突然聲部錯落眼神靈動地唱起了歌謠……當然,還有那些公益廣告一樣的布光,以及黃曉明在假造的墳頭前氣憤質問時突兀的台詞。
另一位清華校友的批評則更加直接:
對個别情節的眼淚與感動并無助于提升對影片整體格調的評價。須知,廉價的眼淚不足以支撐反思,簡單的感動不足以召喚偉大。導演為清華精神設定的落腳點,仍然落進了想象的俗套之中,并不能夠真正反映過去,也不足以深刻的啟迪未來,或許如某些評論所說的那樣,乃是一種妥協。反思必須銳利到眼淚不敢流出,感動必須深刻到精神不願放棄,并且即使做到了這些,也隻是對陳腐的一種破除而已。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過去時代中的英雄人物和事件,其實質多半是暗夜中的流星閃光,雖然令百年後的觀衆印象深刻,但還不足以支撐起偉大時代的殿堂。倒反是我們這個平庸而喧鬧的新世界,可能孕育着更加豐厚的土壤。想象終歸隻是想象而已,實踐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