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十月初,大象來西安做放映,大抵是當初主創預估短期内能夠上映,同時又對影片質量自信,想現在影片裡展示的這片土地上的影迷先睹為快。
不過在政策的反複中,點映無限期擱淺,上周撥浪鼓終于在西安舉辦了媒體場,确認了可以在年後公映的消息,而今天我也終于補上了這場遲來三月的放映。
如果不是因為在影院,我大概會哭的更加放縱一些。
不完全是因為煽情,更多的感動反而來自于主線劇情以外的内容。
我震驚于可以在如今簡中院線的大銀幕上看到如此真實的土地,如此真實的人們,如此真實的話語。
相較于尋親和追債,導演真正的重心實際上在于整個旅途過程中,所謂“西北黃土浮世繪”的展現。
從毛豆生長的村子裡的村民孩童,到一路詢問的民工群體,到同樣走街串巷的同行,最終又回到清澗的小村。毛豆像被親生父親這個實體消亡之後僅剩的一點情緒和符号價值召喚,被苟仁這個誤入他生活的淪落人拔出了小村的泥濘,一路駛向神木,追尋一些二人都無法确定是否真正存在的東西。
神木部分常住人口極高的收入水平是西北人無法繞開的一個話題,神木的中上階層在這片土地确實可以算得上富甲一方,而令人唏噓的是地理位置距離其極近的清澗,卻常年在溫飽線上不斷掙紮。
因此神木就如同一個烏托邦,成為周邊落後地區唯一的信仰和心之所向,似乎隻要去了神木做工,總有一天也能住進今天親手蓋起的樓房,也能在這個“好時代”實現自己的階級躍升。
但事實當然并非如此,跟随着兩人追尋毛豆父親的打工行蹤線索,我們也可以隐隐讀出這個中年男人在窮途末路之時來到這裡,依然輾轉漂泊,居無定所,業無常駐的幾年民工生活。
最終他早已往生的事實并不令人震驚,或許影片我已經無數次暗示了這一結局。工地大門上的“建設魔都”,假爹出廠前白紙黑墨的控訴橫幅,橋頭蜂擁而至蜂蛹而往的招工隊伍。
甚至于就在影片的開頭,毛豆爬上桌面想要擦幹淨裝裱父親照片的相框,擦亮他對父親最後的記憶,但是卻失敗,相框摔碎,父親照片的面部黏連在碎玻璃上,隻剩下一張“無頭照”成為最後的念想,以及當做後來尋人啟事的圖片。
現實中的父親也恰如這張照片一般,客死他鄉後被偷偷埋回村裡,他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故鄉,而另一部分則被帶到了遠方漂泊,輾轉,最後再次回到了這片土地,可無論如何,無論是對父親的回憶還是父親這個人,最終以甚至無法用手捧起,拼不成一個“人”字。
但好在毛豆還遇到了苟仁,一個醬思念和仇恨金金背負在肩上的滄桑男人,一個因為他的闖入變得更加落魄和無措的底層掙紮者。
全篇真正正面展示二人親密情感的戲非常少,結尾之前隻有溜冰一場。大概兩個都以哀思為第一驅動力的人,在一起也真的誕生不出我們想象中那樣啼笑皆非,阖家團圓的溫情場面。
兩人的救贖都發生在無形之間,甚至二人台詞對白都非常少。其實兩人之前錯過的就是一個機會,他們苦苦追尋的也是一個機會,做父親的兒子的機會和做兒子的父親的機會。
因此當他們最開始以“找你那個不知道在哪的爹還錢”這跟我荒誕的緣由上路之時,也結下了最終注定互相治愈的緣分。
正所謂精心編排的往往落空,不曾期待的卻早有安排。
最終苟仁手裡沒有了刀子,心中的刀子也終于落地,毛豆終于擁有了一次父親,隻是這個父親最終也依舊需要離開,但“父子”這一路上讓他所領教的成長,已經足夠他在未來走出這原野,或許去實現二人半玩笑講出的那些志向。
最終苟仁的卡車駛回了清澗的小村,迎接毛豆的是村長和一排排胸章。
這無疑借鑒了小偷家族的結局,由于各方因素,主角不得不離開充滿溫情和“人味”的“假爹”身邊,被迫迎合由冰冷的機構和體制代表的“真爹”身邊。
最後的哭喊追車也是偷師小偷家族的,但是導演在撥浪鼓裡最克制,最寫實,反而是最動人的修改是,始終沒有讓毛豆尬喊苟仁“爸爸”,他始終都是苟叔,是一個注定的過客,這也讓最終離别更有分量,我們都知道二人最終情同父子,但是這份“革命父子情”不必要被解釋的那麼通俗和普适。
因此代替“叫爸爸”的結局是毛豆邊追車邊喊起苟仁擺攤時喇叭裡的叫賣口訣,苟仁看着後視鏡裡追逐的毛豆也一同打開了卡車上的喇叭。
除了這段叫賣詞是勾連二人情感的紐帶以外的是,這段接地氣的新概念“勞動号子”,是屬于這片土地的,是屬于這片土地上那些真實的人的,是隻有放在黃土之上,苟仁與毛豆之間,才感人至深的存在。
二人的遙相呼應不僅是他們想要把這份情感繼續勾連的代指,更是導演呼喚西北更多的像二人一樣的群體,能夠早日與至親重逢,重回故土,讓這号子可以不再悲怆。
導演說他做這部戲最大的使命感來源于他認為要替這片土地代言,替這片土地上的人發聲。
這部戲涉及的群體實際上并沒有那麼的廣,嚴肅地讨論也很難說其中構建起了多麼具有體系的批判,畢竟這是一個同樣艱苦的劇組筚路藍縷的成果,還有很多的地方有待提升。
隻是我認為,攝影機對準了這群人,這片土地的時候便已經是一種勝利。
自由表達的勝利,底層發聲的勝利,電影作者的勝利。如果它未來上映可以擁有正常的宣發,讓更多的觀衆看到,那也許會是院線和觀衆的勝利。
而隻要這樣講“我們的故事”的作品和作者越來越多,那也将會有中國電影的勝利。
最後再談一點看了幕後花絮之後的感觸。
最讓我觸動的有三個細節。
第一是導演提到自己為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代言,而劇組的生活居然真的就和片中的人物一樣,他們由于資金和拍攝地的限制,也在整個拍攝過程中和苟仁毛豆一同在黃土路邊吃着盒飯。當你刻闆地以為大多數創作者都是【回到】故土來做代表發言的時候,會驚詫地發覺撥浪鼓的主創,和他們要代言的這群人們,真的是一群人。
第二是片中苟仁兩次讓毛豆在債條上按手印,怕他逃走不還錢。而現實中導演因為投資人接連的拒絕,自己同時擔任總制片人和總導演,不得不不斷的去銀行貸款,按手印。這一刻形成了戲劇與現實的互文。戲内與戲外的照應。
第三是影片這沒被覆蓋掉的青澀和粗粝,這不僅代表着一種創作精神,代表着這片土地上的一種生活精神,大概也就如同最後的創可貼,我們生長的土地如此,能做的就是纏上繃帶繼續記述和前行。
我想在2023年開年在大銀幕看到這部片子,确實是一件幸事。
最近大家也津津樂道于線上線下的春節檔各種琳琅滿目,冰雪似乎真的在慢慢消融,隻要你我都還在看電影,拍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