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電影拍得比同樣題材的美劇《大學炸彈客》特别些,立場與角度更像角色靠攏,試圖從他的人生經曆去分析與解釋何以如此:一個學術天才何以隐居山野,何以産生對現代工業社會與高科技的強烈憤怒,何以頻頻郵寄炸彈以獲得話語權,以自己與他人的毀滅去宣揚自己的極端環保主義的理論。電影指出他的社交障礙,他與原生家庭困難關系,他對性的糾結,也突出了他對于幹擾了他的甯靜的近乎原始生活的現代因素的不堪忍受。但,這些因素的疊加就足以使得一位學者走向不歸路嗎?我表示懷疑。這種主要從個人生活或者人性上去找答案,是很常見的方法,然而事實肯定比這些要複雜得多。不能把它看成主要是一個個人問題,而應該去重視曆史、社會、政治、經濟因素。當下電影最麻煩的地方,就是往往隐去這些,而把時代的悲劇講成了一個個人故事。
電影制作者的暧昧态度很值得注意,這其實反映出公衆對電影主角行為評判的進退失據。提倡環保,當然正确。反對工業對大自然的侵略與毀滅,高科技對人性的扭曲,也有道理。那麼,如果這個社會發展的趨勢無法以合乎法治的方式加以遏制,是不是應該嘗試更激烈的方式喚醒民衆?那麼,殺死幾位資本主義的代言人,以爆炸聲奪取媒體話語權,以此宣示也許是對于人類未來最緊要的信息,是不是也可以被理解乃至原諒?
當然,作為維持社會秩序為天職的政府、法院,對此态度是明确的:公民的一切行為必須合乎既有法律規定,越界者必須收到懲處。但藝術工作者不應該如此簡單與死闆,也不僅僅隻能擁有人性的角度。過了一百多年,我們居然比陀思妥耶夫斯基還退步了,這是很可恥的。
二、隐居在中國也時髦起來,終南山漫山遍野的隐士。相比影片的現實原型泰德的刀耕火種,隐遁野山。中國的隐士似乎更類似與依附于一種文化時尚,隐居居然是為了直播,這真是太機智,太好玩了。相信熱度一過,就會作鳥獸散,去追新的時髦。像泰德那樣我想靜靜,靜而不得,暴起殺人的事情,聰明的和平的世故的中國人是萬萬不會幹的,吸粉才是正道。
泰德滿身精力,滿肚子學問,滿腦門官司,他想靜靜,但不甘于寂寞。人總得設定一個目标,找到某些價值,以建立自己的人生價值。智商高達167(愛因斯坦智商也才160),16歲就被哈佛大學錄取,25歲博士畢業的天才泰德更不甘心如此。當他自認為找到了他的天命:遏制工業化、高科技為特征的現代社會發展,提倡返璞歸真,回到自然之中時,他肯定有一種類似悟道的感覺。他的人生開始充實、刺激,生機勃勃,他研制炸彈,僞裝身份,寫作論文《論工業社會及其未來》,終于在《華盛頓郵報》刊登發表。就他而言,我想他是求仁得仁,無怨無悔。
《論工業社會及其未來》是極端環保主義的綱領,網上甚至很容易搜到他的中文版本,可見他的影響力至今未衰。“炸彈客”泰德從1978年到1995年17年間,一共郵寄或親自投遞了16次包裹,導緻3人死亡,26人不同程度的受傷。他1998年認罪,被判終身監禁。從法律而言,也沒有任何問題。問題是,他的驚天大案,那些被害者的死傷,和他的宣言一起,對于工業化、高科技的迅猛發展,幾乎毫無作用,簡直就是螳臂當車。真可謂曆史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但泰德指出的問題,也越發嚴重了,被時代潮流遠遠抛棄的人們開始上街。
現在的泰德在牢房裡,他回想起自己在宣揚裡寫的那句話:“工業革命及其後果,将會給人類帶來災難,工業社會必将摧毀人類自由”。他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小聲對自己說:我想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