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天馬流星》中有這樣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情節:陳火炬下決心要和田野公平地打一場拳賽,他的父親卻背着他,要花200萬收買田野放棄比賽,被拒絕後又找了一幫人把田野的手打成骨折。陳火炬知道實情後,甯願自己受傷,無論如何也要公平比一場。
在當下的語境中,這自然會引發一個耐人尋味甚或令人費解的問題:為什麼窮家子拒絕那 200萬,而富家子條件那麼好卻要公平,“特殊通道”難道不香嗎?這可能正是這部電影最有 魅力也最擊中時代情緒的地方。對此,每個人可能都有自己的感觸和見解——一千個人有一 千個“天馬流星”,當然,這并不是說所有的觀點都必定難分高下,正如一部電影也會被評出個高分或低分,盡管誤差也總是在所難免。
對我個人來說,這個情節也是我很喜歡這部電影的原因,它讓我聯想到一個概念——“自然貴族”(natural aristocracy),如果了解了這個概念的内涵,那麼對這兩個年輕人的選擇也就不會那麼費解了。據說, “自然貴族”概念起源于美國開國元勳、《獨立宣言》主要起草人托馬斯·傑斐遜,即擁有天賦、才能和美德,而不隻是依靠出身、地位和财富(人造貴族),例如,漢密爾頓和富蘭克林就是兩位“自然貴族”,他們都出身貧寒,但憑借自身才能,而成為了美國的開國元勳和人格榜樣。
由此可見,“自然貴族”是内在的品格,而不是外在的身份,但這隻是“自然貴族”概念的“才能”端,它肯定也有“道德”端,而這條線至少可以回溯到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在《申辯》和别的一些對話中經常談到,内心總有一個精靈的聲音在阻止他做不義之事。這也就是如今我們常說的“内心深處的聲音”,别名也叫作“良知”,即每個人的意識中自我認同、自我評價和自我監督的層次。這不是某些人特有的,而是所有人都有的,差别隻是後天有沒有被抛棄或閹割。
在我看來,對于“自然貴族”概念所作的最傳神、最到位的诠釋可能還是王弼在《<道德經>注》中對“貴”字的注解:“無物可以易其身,故曰貴也,如此乃可以托天下也”,換成今天的話來說,如果一個人身上有一種“非賣品”,金錢買不走,權力奪不去,那就叫“貴”,這樣的人就是“自然貴族”,這樣的人可以“頂天立地”或“托付終身”,古今中外不乏其人,對吧,雖然越是到了“末世”這樣的人的确是越少。那麼,不管是田野,還是陳火炬,就是這樣的“自然貴族”,而這也是他們能夠“跨越階層”而成為朋友、相互欣賞的深層原因,《天馬流星》在如今這樣的時代節點上敏銳地抓住了、拍出了這樣的“貴族氣”,單憑這一點我就會給一個“好評”。
當然,對田野和陳火炬來說,“公平”有着不同的意味。我們可以合理地想象——在田野心中, “公平”即“不作假”,這不僅關乎他自己的職業熱愛(成為偉大拳手)與“自我認同”——自己要看得起自己,這是一切成就的底氣和源泉,而且更關乎如何拔掉父親“心裡的釘子”,所以,這不是錢的事,不是多少錢就能解決的。作為強勢一方的陳火炬,卻能抵制住“不公平”的誘惑,但這并不是“為了公平而公平”,而同樣是出于一種“自我認同”的需要,想不被父親或田野嘲笑為“廢物”,想自己看得起自己,想要“赢”但要赢得光明正大,不僅要有“獲得感”,更要有“配得感”,從才能建立起真正的自信、自尊和尊嚴。
實際上,對“自然貴族”而言,“公平”并非來自外在的道德約束,也非對他者的恩賜或對自己的救濟,而是對自身人格的同一性和意義感的守護;不是别人賦予的名譽,而是一種深層自我評價系統——“我之為我”是否值得我自己認同?假如舞弊而“赢”,那也是向自己的人格投下“自我鄙視”的陰影或造成“自我欺騙”的裂縫。這就像蘇格拉底不願逃離死刑,是因為逃跑會違背他内心的“精靈的聲音”,他不是在服從法律,而是在服從自己更高的自我的一緻性和人格統一性。
如是觀之,以簡單粗暴的标簽來标簽化任何群體,是不合适的,它是在抹去每個人在時代洪流中的個體化、“自我認同”和意義感,這是不是“社會維度”而是“存在維度”,這其實是每個人内心深處的“精靈的聲音”,無論貧富、貴賤、成敗、得失。海德格爾說,現代病是因為“對于存在本身的遺忘”,而那種“存在”(Being)可以說就是“人之為人”(Human being)的自然性、本真性、不易性(貴族性),而這一旦“被失被忘”,那也就意謂着“人間失格”,正如不斷出現的“X小姐”現象,終究會成為人們“鄙視”的笑料,而這是真正意義的“鄙視”,一種來自“自然貴族”和“精靈聲音”的鄙視,而不是流行的那種被偷換為“鄙視鍊”實則是(身份)“歧視鍊”的 “僞鄙視”和“真歧視”——從精神分析來說這不過是對于“結構性不公”的默認而在内心深處形 成的“自我鄙視”(或自我欺騙)的外部轉移和心理代償,而這是我們不得不面對和必須拔掉的“時代的釘子”。
天馬流星擊中了時代情緒
©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