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向上升起
當導演真是比當作家難。寫作是個體經營,敗了,頂多餓死一口兒。拍電影是集體項目,上千萬的投資,數十人的生計,導演是集藝術與财政之責于一身。可藝術與财政從來就有沖突,前者強調個性,後者為求利潤不得不遷就大衆口味——這本身就像個悲劇:相互沖突的雙方都值得同情。怕隻怕一味求利,結果是火了一宗産業,滅了一門藝術。電影,尤其聲色犬馬、名利昭彰,不像寫作,天生來的是一種寂寞勾當。然而大隐隐于市。在這洶湧的市場激流中,匹馬單槍殺出個姜文來,直讓人感歎造化不死。
姜文豈止是藝術家,更是位哲人。哲人,未必就要懂得多少哲學,或魔魔道道地隻在邏輯中周旋。先哲有言:“哲學不意味着一套命題、一種教義、甚或一個體系,而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為特殊的激情所激發的生活。”怎樣的生活方式?善思考,或如柏拉圖所說:愛智慧。怎樣的激情呢?愛,或如艾略特所說:愛是一種折磨。折磨何來?不能容忍生活總就那麼“白雲千載空悠悠”,而要探問那雲之空處的懸難。張越說:能據不同時期的作品,看出其心路曆程的導演,在中國隻有姜文一個。此即折磨的價值。
姜文的前兩部作品,已見那折磨之于個例。這一回,折磨走向了形而上——《太陽照常升起》,實在是說:如《浮士德》般的生命困境,一向都在人間。
兩個年輕女人,在一塊指向“路盡頭”的标牌前分手,一個去完婚,一個去為丈夫奔喪,一個以為從此幸福美滿,一個不失浪漫地要孤守到白頭。這應該是故事的開始,但姜文把它放在了影片的最後。而影片的開頭,實際是故事的結尾:多年以後,以為幸福美滿的一個,生活陷入了無聊與委瑣;孤守白頭的一位呢,竟至瘋狂,後随一條滿載“光榮曆史的河流”不知去向。
如果1、2、3、4地平鋪直叙,2007年隻會像以往一樣,在衆多慘痛故事的旁邊再添上一個。而現在,4、2、3、1,中國影壇随之有了一個真正的悲劇。
最後一幕,太陽照常升起,誰說那是光明的尾巴?那是故事的開始呀!這可不是簡單的倒叙。結束,等于開始,那是說:生活,曾經是這樣,将來未必就不是這樣,“太陽底下本無新事”,精神之路永遠面臨這樣的懸難——盡頭,或沒有盡頭,盡頭必至無聊,沒有盡頭則難免瘋掉。這也正是浮士德博士的困境:停下來,靈魂輸給魔鬼,總就這麼走下去呢,可到底是為了啥?然而,大地上或現實中,生活似乎隻提供這兩種可能;即便發瘋,生命也還是去如逝水,空若荒雲。
黑格爾給悲劇的定義是:相互沖突的兩種精神,都值得我們同情。推演之:相互背反的兩種選擇均屬無奈,那才是悲劇。而來個清官即可化悲為喜的故事,乃愚昧的成果,隻能算慘劇。悲劇,是任人多麼聰明能幹,也隻能對之說“是”的處境。比如浮士德:你停下來,還是走下去?比如現在:飛速前進的利潤與消費、飛速惡化的生态與道德,是可能停下來呢,還是可能永無止境?與黑格爾給出的境況相比,此一種兩難,可謂悲之更甚——前者或僅及個案,後者卻要我們大夥的命!《浮士德》的偉大由之可見。《太》劇的不同凡響,由之可見。
怎麼回事,要命的倒是偉大、非凡?真這麼回事,至少對藝術和藝術家來說是這樣。藝術家若都在現實中活得流暢,不覺任何荒誕,停步的人間就全剩軀殼了。科學、商政,各得其所,藝術憑啥吃飯?藝術,當是人類精神最敏銳的一處覺察,隻為年節添些樂子,近于玩忽職守。惟當見識了精神的懸難,以及現實不斷更換着新裝的無聊與無奈,人才可望成為如尼采所說的“超人”。“超人”,并非是指才能蓋世、法力無邊,而是說,人要超越生理性存在,超越可口與可樂(譬如種種“大餐”),使精神不斷升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也是這意思。可學習,不見問題怎麼行?精神升華,不識其困境怎麼行?
可是,單識困境,就行了?但這是不可躲閃的第一步。比如對姜文這部影片,大可不必人雲難懂,就看也不看地自認智商也屬低下。又有先哲說過:“不是藝術模仿生活,是生活模仿藝術。”藝術,自有其引領欣賞和啟發思向的職責,若一味讨好票房,品位勢必持續走低。而後,再看那懸難是在呼喚什麼吧。張輝在其《德意志精神漫遊》一書中這樣提醒我們:“向歌德學習:在一個絕大多數人信仰不斷‘向前走’的時代,如何同時關切永遠‘向上走’的問題。”——即“人如何向上再次擁有信仰的問題”。這便是悲劇的意義。悲劇,不等于眼淚,更非教人沮喪。悲劇,把現實中不解的懸難彰顯在我們面前,意在逼迫着我們向上看——看那天天都在脫離地平線、向上升起的太陽,是一個根本性象征。
《太》與《浮》的異曲同工,未必是姜文的刻意所為。然而,一個誠實又善思的人,早晚會跟大師歌德想到一塊兒去。姜文依靠其敏銳的覺察,在局部的曆史中獲取着生命的全息。惟此才有象征。象征不是比喻。比喻,是靠相似事物的簡單互證,比如指桑罵槐。再引一位先哲的話吧:“象征是兩個世界之間的聯系,是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上的标記。”另一世界,有嗎?比如說就在你心裡,在人們不息不止的盼念中。盼念,若旨在不斷加強可口與可樂,就還是停留在此一世界。而姜文是以什麼為比照,看穿了那無聊與無奈的呢?夢想,或向往。夢想或者向往,毫無疑問是指向着另一種生命狀态。何東老兄有句極刻薄又極精辟的話:(在某些地方)總是沒有夢想照進現實,常有的倒是妄想照進現實,或現實擊穿夢想。
我妻子說,是“印象”二字,讓她一下子看懂了《太》劇。詩,大都重視印象。詩性的根基是夢想。何謂夢想?恰如劉小楓的一個書題——《聖靈降臨的叙事》。聖靈如何降臨?簡單說就是夢想照進現實。單靠記憶的回首,沒有夢想插手,往事所以是死的。所謂永恒呢,即千變萬化的當下,總與那夢想接通。這一接通,便不能滿足于記憶的準确了,而是醉心于印象的天上地下,從而鮮活,從而全息,便有了象征的博大。姜文,固執地向那逝去的往事發問:這是怎麼了,到底都是怎麼了呀?幸好他不中理論的圈套,而靠自己的冥思苦想去解答。過士行說:《太》劇處處透露出神秘的力量。劉小楓是這樣說:象征,是“無論你如何看,也看不夠、看不全、看不盡其意味”的。
向上升起,是太陽給我們的永恒啟示。再經時日,這個不屈不撓的姜文又将會怎樣升起,尚未可知。或可更少些憤怒,更多些平靜吧。我是指影片的開頭,現代的瘋狂就像那條照常流淌的河水,其實是波瀾不驚的。無可挑剔的作品是沒有的,但這不是本文所涉之題。
史鐵生評《太陽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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