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要刮台風了。在5平米的青年旅舍小單間,關掉燈,拉開窗簾,向對面不遠不近的樓房借光。因為“所有記憶都是潮濕的”,所以伴着時有時無的雨聲開始播放《2046》或許恰恰好。

“一場什麼都帶不走的旅行”

倒叙,但倒得如夢幻泡影。現實與小說世界相互交織,真假難分。因為足夠深刻的親身經曆,才有了寫故事的人,而寫故事的人在為他人代筆時,又逐漸把自己拉扯進相似又相異的故事中。

忘記是哪位或者哪些文學家說過,寫作時必須真誠。敲擊鍵盤的十指連心,提筆揮墨但墨更像血,總之“使用文字”是一件鄭重的事情。當人面對文字時其實處于十分孤獨的狀态,周慕雲為了生計寫一點魔幻色情小說,此時寫作是一項功能。但當他以自稱“過來人”的身份去寫《2047》時,不同時空的回憶加上與身邊王菲扮演角色的互動讓他切實地用指尖觸碰到了自己内心的那潭池水。

周慕雲寫日本人,其實也在寫自己。遲鈍的機械人可以是眼前的靖雯,也可以是回憶中的蘇麗珍。他在另一個人身上聽到了許多年前他想要獲得的答案“我跟你走”,然後用定定的目光來撫摸聖誕霓虹光裡的她。

蘇麗珍在《花樣年華》和《2046》裡是一個可以“被得到” ,但無法“被觸及”的角色,像天邊挂着的一輪冷月。當然,《阿飛正傳》的蘇麗珍被旭仔打動了,但無腳鳥早早逝去,這個世界再次回歸到無人觸及月亮的平衡中。

2046,就像死亡一樣。沒有人去過那靜谧的永恒,去過的也不再回來。徒留生者——徒留“癡男怨女”去浮想聯翩。内心有深深記挂而“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棄”的人,誰會不想去2046。但世人去不了2046, 所以搜羅着一個又一個2046的短效替代品,無論拙劣的是自己還是對方。

這一部的替代品是章子怡演的白小姐。“喝酒的朋友”“一分鐘的朋友”根本都是騙局,但行騙者絕不懷揣惡意,又或許一切都隻是逢場作戲。喝醉後的周慕雲在的士上擡手輕輕撫上她的大腿,她神情一滞推開了他的手,而他再次把手蓋上她的手背時,她沉默着沒有再掙脫。一切都如此熟悉,就像一分鐘的朋友會變成兩分鐘 十分鐘 一百分鐘…然後最終歸零。欲望和貪婪已經不再是貶義詞,但因為這樣的東西我們甘願跳進漩渦,變得狼狽。

但始終覺得懂的人,或者說愛情的insiders定會發掘出向周告白着的白小姐身上這種狼狽又荒涼的美。

三部曲中,某種意義上,男人們好像都是一個樣,有一個忘不了的女性影子,或是生母,或是曾經的情人。他們溫柔而殘忍地尋找一個個替代品,一個個“不是任何人都行 但也不是非你不可”的人。正是因為内心的indifference,才能做到對眼前人的面面俱到溫柔體貼詭計多端,這是一種包裝精美的絕對頹廢。

這樣說來可能女人們也都是一個樣,希望自己能夠與衆不同,能夠特别,卻總在清醒地沉淪。心裡想着沒事、沒關系,再往雷池邁一步、又一步。直到最後在家樓下求着見他一面,聽着樓上翻雲覆雨的聲音漸漸渙散掉眼裡的光芒,争風吃醋讓自己看起來可憐可笑又可愛,厲聲說出“這次我嫖你”卻倚着門不住落淚。

可能人最迷人的時候就是完全心無旁骛做自己,不為情所困的模樣。

愛就是一場天大的悖論,在狂熱中愛上對方不愛自己的樣子,但沒關系,人們擅長為自己開脫,說 “真心本就瞬息萬變”。

小說裡的日本人,不知道機械人究竟是反應遲鈍(哈 “情感慢熱”)還是真的對自己沒意思,後又逐漸悟出,可能二者都不是,對方隻是心有所屬,而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棄——至少是在行動上放棄。這些真正吸引人的浪子角色最迷人的點可能恰恰在于,在一切放蕩不羁中她們其實始終在心裡保留了完滿的一塊空間留給最初的記憶,也就是會他們想要去2046的理由。他們清醒而痛苦地明白,有的東西自己是永遠無法借給别人的。想起了《霍亂時期的愛情》的阿裡薩,這也是他放浪形骸一生卻在暮年仍然能對費爾明娜說出“一生一世”的原因嗎?

人是有限的,同時人身邊的“空缺”也有限。沒有執念和夙願就沒有痛苦,但沒有這些最直接的感受,也就沒有種種缤紛的體驗了。

我想,不該僅僅因為害怕自身的崩壞,而輕易放下執念。因為愛情就是沒有替代品的。

聽着片尾的2046 Main Theme 突然覺得 可能愛情最好的歸宿就是 有個人邊界 矜持或者推拉暧昧怎樣都行 愛上了就坦蕩承認 然後鮮血淋漓地受傷 離開 或是死去 但一定讓對方知道自己已經幡然醒悟不再狂熱地執着 留下一陣穿過樹林的風一般的氣息

台風天要來了,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需要一個台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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